破曉的灰白光線，吝嗇地透過木窗縫隙，在屋內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幾道狹長的光痕。

油燈早已熄滅，只余燈芯焦黑的殘骸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油脂氣味。

草席上蜷縮的身影終于停止了那令人心碎的嗚咽和顫抖，陷入一種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沉寂。

呼吸依舊微弱，胸膛的起伏微不可察，仿佛隨時會徹底停止。

莉莉絲靠在冰冷的土墻邊，一夜未眠。銀色的斗篷在微光下泛著冷硬的色澤，眼簾下的淡紫色清晰可見。

指尖無意識地捻著一片干枯的銀葉薄荷，清冽的香氣也無法驅散周身的疲憊和那持續縈繞的、來自草席方向的冰冷氣息。

輕微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帶著遲疑。

木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一道縫，露出艾米那張發紅的小臉。

清澈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進來，目光先是落在靠墻的莉莉絲身上，帶著擔憂，隨即飛快地瞟向草席上那個無聲無息的人影，又立刻縮了回去，像只受驚的小鹿。

“莉……莉莉絲姐姐？”細小的聲音帶著顫抖，“他……他死了嗎？”

莉莉絲微微搖頭，聲音有些沙啞：“沒有，艾米。只是……睡著了，很深。”

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麻木的四肢，莉莉絲走向門口。艾米立刻退開一步，小手緊張地絞著衣角。

“幫姐姐一個忙，好嗎？”莉莉絲放緩聲音，努力擠出一絲溫和。

“去戈爾叔叔那里，請他幫忙燒一鍋熱水，送到屋外來。再，再找點干凈的舊布來，越多越好。”

艾米用力點點頭，小小的身影立刻轉身跑開了，像是生怕被家中長輩發現責備一般。

村尾木屋外的空地，很快升起了煙火氣……

戈爾板著一張臉，動作粗暴地將一大桶滾燙的熱水“哐當”一聲放在地上，熱水濺起，燙濕了泥土。

他身后跟著兩個同樣神色復雜的村民，抱著一堆粗糙但還算干凈的舊麻布。

戈爾看也沒看木屋里面，只是用那雙牛眼狠狠剜了莉莉絲一下，甕聲甕氣地丟下一句：“巫女！管好你的臟東西！別讓臟病傳遍村子！”

說完，帶著人轉身就走。

莉莉絲沉默地提起沉重的水桶，將熱水倒入屋內一個閑置的大木盆里。

冰冷的水汽和滾燙的水汽在空氣中碰撞、升騰。她將那些舊麻布浸入水中，擰干，帶著溫熱的水汽回到草席邊，跪坐下來，開始重復昨夜的動作。

溫熱濕潤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那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拂去額角干涸的冷汗，清理脖頸間的泥污。

動作比昨夜更加輕柔，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專注。

然而年輕男性毫無反應，眼眸緊閉，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只有那微弱到幾乎斷絕的呼吸，證明生命還在頑強地延續。

一絲極其微弱的暖意，或許只是布巾帶來的錯覺，極其緩慢地從冰冷的皮膚深處滲透出來。

莉莉絲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張年輕而陌生的臉上。

褪去了昨夜瘋狂掙扎的猙獰，此刻只剩下一種被徹底掏空后的、近乎純凈的空白。

緊閉的眼眸下，隱藏著什么？是另一個世界的殘影，還是無盡的虛空？

她取來一只粗陶碗，舀了半碗溫水。又從藥架上取下一小片曬干的、呈淡金色的“寧神花”花瓣，指尖捻碎，將細碎的花末撒入碗中。

花瓣遇水即溶，散發出一種極其清淡、令人心神舒緩的甜香。

莉莉絲小心地托起對方沉重的頭顱，讓那蒼白的嘴唇微微張開。

另一只手端著陶碗，極其緩慢地將混著寧神花末的溫水，一點點喂入干涸的口中。動作異常緩慢，時刻注意著咽喉微弱的吞咽反射。

幾滴溫水順著嘴角溢出，滑過蒼白的下頜，滴落在草席上，但更多的，終是被本能地咽了下去。

莉莉絲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了一些，能吞咽，就是好的開始。

時間在寂靜中緩慢流淌……

正午的陽光終于艱難地穿透了云層，將一縷微弱的暖意投進木窗，恰好落在草席的邊緣。

莉莉絲坐在一旁，整理著藥架上的草藥，目光卻不時落在那片陽光照射不到的陰影里。

就在這時，草席上的人，眼睫毛極其細微地顫動了一下，如同蜻蜓點水。

緊接著，那雙緊閉的眼睛，極其緩慢地、如同推開兩扇銹蝕了千年的沉重石門，一點一點地睜開了。

不再是昨夜那空洞、狂暴、布滿血絲的空洞。

瞳孔是純凈的深褐色，像被溪水沖刷過的卵石，清晰地倒映著屋頂粗糙的木梁紋理，以及從木窗縫隙斜射進來的、那一道微弱的、帶著浮塵的光柱。

眼神里沒有痛苦，沒有恐懼，也沒有昨夜的茫然。只有一種徹徹底底的、如同初生嬰兒般的空白。

干凈得令人心悸！

莉莉絲的動作瞬間凝固了。屏住呼吸，身體微微前傾，一瞬不瞬地注視著那雙睜開的眼睛。

年輕男性的目光，茫然地、毫無目的地緩緩移動著。

掃過屋頂交錯的木梁，掃過墻壁粗糙的泥土，掃過角落里堆放雜物的陰影……

最終，極其緩慢地，落在了近在咫尺的、莉莉絲的臉上。

那雙深褐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了銀色兜帽的輪廓，和兜帽下那雙同樣注視著他的、帶著疲憊與探究的銀色眼眸。

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固了……

年輕男性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喉結滾動，似乎想發出聲音，卻只帶出一絲微弱到幾不可聞的氣流。

莉莉絲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保持著距離，沒有靠近，只是用最平靜、最清晰的通用語，緩慢地開口，聲音低沉而穩定。

“你……醒了？”

那雙深褐色的眼睛眨了眨，瞳孔里清晰地映著她的影子，卻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有一片純粹的、帶著困惑的空白。

仿佛莉莉絲發出的聲音，只是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毫無意義。

年輕男性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一串極其古怪的、短促而破碎的音節。

那聲音干澀沙啞，像是生銹的齒輪在強行轉動，完全不屬于艾瑞西亞大陸任何已知的語言體系。

音節古怪地組合在一起，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卻又充滿了無法解讀的隔閡。

莉莉絲眉頭微蹙，耐心地重復：“能聽懂嗎？這里是斯通霍夫村，你安全了。”

年輕男性的眼神依舊茫然。

他似乎努力地想理解，視線在莉莉絲開合的嘴唇和她臉上停留，眉頭微微蹙起，仿佛在試圖捕捉某種無形的信號。

片刻后，他放棄了，目光再次游離開去，落在木盆里殘留的、帶著寧神花淡金色的水面上。

那水面倒映著屋頂的光影，微微的晃動著。

他抬起一只手，動作有些僵硬遲滯，指尖微微顫抖著，指向那只盛著清水的粗陶碗。

喉嚨里再次擠出幾個短促、古怪的音節，這一次，音調似乎微微上揚，帶著一絲不確定的詢問意味。

莉莉絲順著他的手指看向陶碗，心中一動。她端起碗，清澈的水在碗中微微晃動。

“水。”

莉莉絲用通用語清晰地念出這個詞，同時將碗向前遞了遞。

青年男性的目光立刻聚焦在碗上，又飛快地抬起，看向莉莉絲開合的嘴唇。

那雙深褐色的眼睛深處，第一次亮起了一點極其微弱的光芒。

像黑暗中驟然亮起的螢火，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對“聲音”與“事物”建立聯系的渴望。

他緊盯著莉莉絲的嘴唇，極其緩慢地、笨拙地模仿著那個簡單的發音：“……sh…shui？”

音調古怪地扭曲著，如同蹣跚學步的孩童。

莉莉絲點了點頭，再次清晰地重復：“水。”

“水……”

青年男性更加專注地模仿著，這一次，發音清晰了許多，雖然依舊帶著一絲生澀的異域腔調。

他指了指碗，又指了指莉莉絲，眼神里充滿了純粹的詢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莉莉絲將碗遞到他唇邊。這一次，他主動地、小口小口地啜飲起來，動作不再像昨夜那樣完全被動。

溫水流過干涸的喉嚨，帶來細微的吞咽聲。每喝幾口，年輕男性就抬起頭，用那雙純凈得如同新生兒的眼睛看著莉莉絲，似乎在確認什么。

一碗水很快見底。

他放下碗，目光再次投向莉莉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和更多的疑問。他指了指自己，喉嚨里發出一個短促的音節。

莉莉絲明白了。指向他，用通用語清晰地念出：“黎夜。”

這是昨天在遺跡金屬構造體表面蝕刻的陌生方塊文字旁，唯一能辨認出的類似名字的符號組合。

黎夜困惑地眨了眨眼，似乎對這個發音感到陌生。他遲疑地指了指自己，又看向莉莉絲，等待確認。

莉莉絲再次點頭，肯定地重復：“黎夜。”

黎夜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努力將這個陌生的音節和自己聯系起來。

然后，他極其緩慢地抬起手，手指帶著一絲顫抖，指向自己胸口，笨拙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嘗試發音：

“黎……夜？”

“對。”

莉莉絲的聲音依舊平穩。

黎夜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確認了某個重要信息后，肌肉無意識的放松。

深褐色的眼眸里，那點微弱的光芒似乎亮了一點點。他再次指向莉莉絲，發出一個詢問的、帶著期待上揚尾音的單音節。

莉莉絲指了指自己：“莉莉絲。”

“莉……莉絲。”黎夜認真地模仿著，發音依舊笨拙，卻異常專注。

一個名字，一個音節。

在這間彌漫著草藥氣息、隔絕了村中猜忌的簡陋木屋里。

兩個來自不同時空的存在，在這片混沌初開的寂靜中，笨拙地、艱難地，用最原始的方式，試圖在彼此之間搭起一座名為“理解”的、搖搖欲墜的橋梁。

陽光緩慢地移動，光柱里的浮塵無聲飛舞。

黎夜的目光不再完全空白，他像一塊干燥的海綿，開始本能地吸收著周圍的一切。

他的視線落在莉莉絲整理草藥的手上，落在一束干枯的風鈴草上，落在墻角一塊塊形狀奇特的石頭上……

每一次，他都會指向它們，喉嚨里發出一個短促的詢問音節，然后專注地盯著莉莉絲的嘴唇，等待那個能將“事物”與“聲音”連接起來的、神奇的音節。

莉莉絲不厭其煩地回應著。

“草藥。”

“花。”

“石頭。”

每一個詞，黎夜都極其認真地模仿，反復練習，直到發音勉強接近。

他學習的專注度驚人，仿佛要將這全新的世界，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刻入自己空白一片的靈魂深處。

那深褐色的眼眸里，屬于嬰兒的純粹茫然正在一點點褪去，被一種更加復雜的、對認知新世界的巨大渴望所取代。

然而，那渴望深處，依舊殘留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屬于昨夜風暴的驚悸余痕，如同清澈溪水下未能完全消散的渾濁。

木門外的光線漸漸黯淡，又一個黃昏將至。

黎夜似乎耗盡了剛剛恢復的些許精力，這次換他主動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眼皮沉重地垂下，呼吸變得綿長而均勻，再次陷入沉睡。

只是這一次，眉頭不再緊鎖，蜷縮的身體也放松了許多。

莉莉絲輕輕拉上毛氈，蓋住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吱呀作響的木窗，冰冷的晚風立刻灌了進來，帶著遠處牲口棚的氣味和炊煙的氣息。

村道上，戈爾正扛著一捆木柴大步走過，看到窗邊的身影，腳步頓了一下，投來一道冰冷而充滿警告的目光。

莉莉絲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關上了木窗，將村中的寒冷與猜忌重新隔絕在外。

屋內，只剩下黎夜平穩的呼吸，和窗外風掠過石墻的嗚咽。

那艱難搭建的、僅由幾個簡單音節構成的脆弱橋梁，在黃昏的微光中，顯得如此單薄，卻又如此真實地存在著。

黎夜沉靜的睡顏在陰影中顯得格外年輕，像一個迷途太久、終于找到一處避風港灣的孩子。

然而莉莉絲心中清楚，這港灣外的風浪，從未真正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