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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考場斷音(1997年閃回)

  • 風管上的八道刻痕
  • 檐角風過鈴自默
  • 4499字
  • 2025-07-25 00:02:33

省藝考的考場設在老音樂學院的紅磚樓里。十二月的寒氣像淬了冰的刀子,刮過走廊,鉆進少年陳遠單薄的棉襖。

排練廳改成的考場空曠得瘆人,高大拱頂下回蕩著前面考生《百鳥朝鳳》的零星余音,很快也被寒冷吸食殆盡。

六個考官坐在鋪著墨綠絨布的長桌后,如同廟里的泥塑,面無表情。

空氣里漂浮著劣質油墨和灰塵的味道,凝滯、沉重。

陳遠站在屋子中央,嘴唇緊抿,試圖抑制牙齒細微的磕碰。

冰寒仿佛有生命,順著褲管往上爬,嚙咬著膝蓋和小腿的骨頭。

他攥著笛子的手指早已凍得麻木,指關節僵硬泛白。

唯一的暖源,是腳下那雙破舊棉鞋鞋底——那里,粘著一張揉皺的、印著“上海民族樂器廠”字樣的笛膜包裝紙。嶄新的笛膜,花了他前天在城郊血站排隊兩小時換來的五十四塊錢。

鞋底殘留的血站門口黃泥里的淡淡消毒水味和隱隱的鐵腥氣,此刻成了他唯一的鎮靜劑。

他偷偷蜷了下凍僵的腳趾,粗糙的包裝紙隔著薄薄的鞋底硌著腳心,帶來一絲虛幻的踏實感。

長桌中央的主考官抬起眼皮,鏡片后的目光掃過他,沒帶任何溫度,只是用鋼筆尖輕輕點了點桌面,發出“篤”的一聲輕響。

“開始吧。”

陳遠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刀子般割進肺里。

他將笛子湊近凍得幾乎沒有知覺的嘴唇。

《牧民新歌》歡快熱烈的引子流瀉而出。

笛聲起初帶著一點不可避免的僵澀和顫抖,如同凍僵的鳥雀撲棱翅膀。

他拼命調動全身的熱氣和記憶里千百次練習形成的肌肉本能,試圖喚醒指尖的靈活。

旋律漸漸活了,像被凍住的溪流在正午陽光下艱難解凍,開始有了奔流的勢頭。他的氣息逐漸穩定,笛音也越來越明亮、飽滿,開始描繪出草原晨光、馬蹄奔騰的遼闊景象。

他甚至能感覺到長桌后某個考官輕微點頭的動作。希望的火苗在胸腔里微弱地跳動起來。

快板!吐音!華彩段!

就是這里!樂曲即將沖向最高潮,那個輝煌的、如同牧民甩響馬鞭、直刺蒼穹的嘹亮高音!

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期盼,所有的孤注一擲,都凝聚在胸腔,涌向那薄如蟬翼的笛膜!氣息沖擊聲帶,喉結滾動,腰腹繃緊如弓弦!

吹!

就在氣息即將噴薄而出,震響那個關乎命運的高音的千鈞一發之際——

“啵!”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如同驚雷般炸響在少年耳膜深處的脆響!

不是來自笛腔應有的高亢轟鳴,而是笛膜部位傳來一聲沉悶、短促的破裂聲。

像冰層底下魚兒吐出的一個絕望的氣泡,猝不及防地炸開了!

陳遠只覺得嘴唇抵著的笛口猛地一震!一股冰冷刺骨的氣流瞬間倒灌進口腔!

聲音,斷了。

死寂。

剛才還流淌著生機與熱望的笛音,像一個被扼住脖頸的歌者,驟然失聲。

那聲本該響徹云霄的高音,只剩下一個扭曲的、嘶啞的、如同嘆息般的尾音,在冰冷空曠的考場里虛弱地蕩了一下,旋即被無邊的寂靜吞噬。

陳遠的身體瞬間僵直,血液似乎在那一刻凍結。

他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死死盯著笛子吹孔上方——那片新貼上不久的笛膜中央,綻開了一道細小卻無比刺眼的放射狀裂痕!

與此同時,兩百公里外縣城醫院的產房里,一聲凄厲到變形的嘶喊猛地撕裂了消毒水浸泡的空氣!陳遠的母親,在漫長痛苦的掙扎后,正拼盡最后一絲力氣試圖將新生命推出體外。

那聲嘶喊的聲波,尖銳、痛苦、飽含絕望的拉扯,如同繃緊的皮筋拉到了極限即將斷裂的邊緣。

產房窗臺上,一臺用來監測胎兒心率的簡陋儀器,模糊的示波屏上,產婦痛苦嘶吼的聲波線陡然攀升至極限,尖銳的波峰猛烈地顫抖著——

而在省城藝考考場,陳遠笛膜破裂瞬間產生的那個尖銳、短促、象征著夢想斷裂的爆音聲波,在理論上,竟與那條代表生命誕生的、痛苦到極致的聲波線,在某個無形的坐標軸上,達到了一個殘酷而荒謬的重合點。

考場死寂。

針落可聞。

少年陳遠的世界,只剩下笛膜上那道丑陋的裂口,和他胸腔里驟然停止又瘋狂擂動的心跳。

主考官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面無表情地低下頭。

他那支黑色的鋼筆,還在攤開的考生名冊上停留。

也許是不耐煩,也許只是手滑了一下,一滴濃稠如血的紅墨水,從金屬筆尖倏然墜落,正正地滴在名冊表格里“陳遠”的名字旁邊。

“嗒”。

沉悶的一聲輕響,像一顆燒紅的鋼珠砸進冰面。

墨水迅速在粗糙的紙面上暈開,形成一個不規則的小小血泊,邊緣毛糙,猙獰地吞噬著那個名字的筆畫,也吞噬了少年眼中最后一點殘存的光。

陳遠下意識地低頭。

鞋底,那張印著“上海民族樂器廠”的笛膜包裝紙,此刻沾滿了考場門口踩進來的、骯臟的雪水泥濘,正被一滴冰冷的雪水洇透。鮮艷的紅墨水和工廠的商標字跡,在污濁的濕痕里,一點點模糊、溶解、消逝。

那滴紅墨水在名冊上“陳遠”二字旁暈開的景象,像烙鐵燙進了少年的視網膜。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得肋骨生疼,血液卻在四肢百骸瞬間凍結。

他僵立著,笛子還抵在麻木的唇邊,破裂的笛膜像一只嘲諷的獨眼,冷冷地注視著他。考場里死寂無聲,只有寒冷的風從門窗縫隙鉆進來,發出細微的嗚咽,和他自己粗重、壓抑的呼吸聲。

主考官沒有再看陳遠。那滴紅墨似乎耗盡了最后一點耐心。

他面無表情地合上了那本厚厚的、墨綠色硬殼封面的考生名冊。

“啪”的一聲脆響,在空曠死寂的考場里,不啻于一聲驚雷,又像斷頭臺的鍘刀轟然落下。

硬殼封面碰撞的聲音,在拱頂下帶著一種冷酷的、終結一切的回響,沉悶地回蕩了七次,每一次都重重砸在陳遠的心上。

其他考官也仿佛被這聲音喚醒,紛紛低頭,收拾起桌上的紙張,鋼筆擱下的聲音此起彼伏,冷漠得像在清點一堆無用的貨物。

結束了。

陳遠的手指終于松開,那根斷裂了夢想的竹笛“啪嗒”一聲掉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發出一聲空洞的脆響,滾了兩圈,停在考官長桌的陰影里。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麻木地轉身,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走向門口。

皮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發出“嚓、嚓”的聲響,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破碎的心上。

推開沉重的、雕花的舊木門,一股更凜冽的寒風裹挾著雪粒子劈頭蓋臉打來。

外面已是一片銀白。他下意識地低頭,想避開那刺骨的冷風,目光卻猝不及防地落在自己的右腳鞋底。

那張印著“上海民族樂器廠”的笛膜包裝紙,此刻正牢牢地粘在鞋底的凹槽里,被考場門口踩進來的、混合著煤灰和雪水的污黑泥濘徹底包裹。

一滴融化的、骯臟的雪水正從鞋幫滑落,不偏不倚地砸在包裝紙中央那行鮮紅的廠名上。

“上海”兩個字瞬間被洇透、模糊,鮮艷的紅色在污水的浸泡下迅速擴散、變淡、溶解,化成一團骯臟的、接近黑褐的污跡,如同一個迅速腐敗的傷口。

那象征著他孤注一擲換來的希望,此刻被踩在腳下,和爛泥混為一體。

就在這污濁的雪水徹底吞噬掉“上海”字樣的瞬間,兩百公里外縣城醫院的產房里,一聲嘹亮、尖銳、帶著原始生命力的嬰兒啼哭,猛地刺破了之前的痛苦沉寂!

“哇啊——!”

新生的陳默被護士倒提著,拍打著沾滿血污和胎脂的小屁股,發出了他來到人世的第一聲宣告。

這哭聲穿透了產房的門,在走廊里隱隱回蕩,充滿了未經世事磨礪的、純粹的生之力量。

產房外焦急等待的陳遠父親,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爆發出狂喜的光芒,他搓著手,幾乎要跳起來。而產床上的母親,早已力竭,蒼白如紙的臉上,汗水浸透的頭發黏在額角,聽到這哭聲,嘴角艱難地、微弱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隨即陷入昏沉的睡眠。

儀器的示波屏上,那條代表母親痛苦嘶吼的、劇烈顫抖的聲波線,在嬰兒啼哭響起的剎那,如同繃斷的琴弦,驟然跌回平直,只留下微弱的生理波動。

一個聲音在生與死的邊緣斷裂、沉寂。

一個聲音在血與痛的盡頭誕生、啼鳴。

省城藝考中心的門口,少年陳遠最后看了一眼鞋底那片被污水和泥濘徹底玷污、字跡模糊的笛膜包裝紙痕跡。他抬起腳,仿佛想把它在臺階上蹭掉,動作卻在中途停住了。他最終只是僵硬地、一步一步走下臺階,踩進厚厚的、冰冷的積雪里。

“吱嘎——”

“吱嘎——”

積雪被踩實的聲音單調而沉重。他走過長長的、兩旁栽著光禿禿梧桐樹的小徑,走向校外公交站。

寒風卷起地上的雪沫,抽打著他單薄的身體。他沒有回頭。

身后那棟紅磚的、曾寄托了他全部熱望的音樂學院大樓,在風雪中沉默著,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墓碑。

公交站空無一人,只有一塊破舊的站牌在風雪中搖晃。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沒有知覺的冰雕。雪花落在他濃密的眉毛和睫毛上,很快融化,又凝結成細小的冰晶,模糊了他的視線。

凍僵的手指在棉襖口袋里無意識地蜷縮著,指尖觸到一個揉成一團的、冰冷堅硬的紙團——那是他在考場里,趁著彎腰撿笛子時,飛快地從鞋底摳下來的、那張被污水浸透的笛膜包裝紙。

此刻它冰冷、潮濕、黏膩地蜷縮在他的手心,像一個無法丟棄的、恥辱的痂。

遠處,一輛老舊的城鄉班車吭哧吭哧地沖破風雪,噴著濃重的黑煙,如同一個疲憊不堪的肺癆病人,朝著這個被夢想遺棄的少年,緩緩駛來。

風雪更緊了。

老舊的班車喘息著在站臺前停住,車門“哐當”一聲彈開,噴出一股裹挾著劣質煙草、濕棉鞋和汽油混合味道的熱氣。

司機裹著油膩的軍大衣,縮在座位上不耐煩地吼道:“上不上?快點!”

少年陳遠像被凍住的魂魄被這聲吆喝驚醒。

他僵硬地邁步,沉重的棉鞋陷進車門前新積的雪泥里,發出“噗嗤”一聲。

他下意識地低頭,目光再次掃過自己的右腳鞋底——那片污黑泥濘中,上海民族樂器廠鮮紅的字跡,早已徹底消失,只剩下模糊、骯臟的一團暗褐,如同一個被踩進泥里的、迅速腐敗的瘡疤。

他抬起腳,踏上冰冷的鐵制臺階。

就在腳底離開雪泥的瞬間,口袋里那只緊攥著紙團的手,仿佛被某種本能驅使,又狠狠地、絕望地收緊了一下!

隔著浸濕的棉布口袋,他清晰地感覺到那個冰冷、黏膩、被揉得不成樣子的紙團,在掌心傳來的微弱抵抗。

它被極致的暴力擠壓,變形,卻又在指縫間頑固地保留著一點點堅韌的輪廓,像一個不肯死去的胚胎,無聲地搏動。

與此同時,縣城醫院的產床上,筋疲力竭的母親在昏沉中微微側過頭。

護士小心翼翼地將那個清理干凈、包裹在柔軟襁褓中的溫熱小生命——陳默,輕輕放在她汗濕的胸口。

嬰兒粉嫩的臉頰觸碰到母親冰涼的皮膚,小小的身體本能地貼緊,尋求著最初的溫暖與庇護。那微弱卻無比真實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衫,終于穿透了母親耗盡的軀殼,抵達了意識的最深處。

一滴渾濁的淚,無聲無息地從母親緊閉的眼角滑落,滲入汗濕的鬢發。

班車引擎粗暴地嘶吼起來,車身劇烈地抖動。

陳遠被慣性甩在車門旁冰冷的鐵皮上。他死死抓住油膩的門框,穩住身體。

車門“哐當”一聲在他身后粗暴地關上,隔絕了外面呼嘯的風雪,也隔絕了他剛剛走出的那個夢碎之地。

車內渾濁的空氣令人窒息。

人們擠在一起,沉默而麻木。陳遠靠著冰冷的車門內側,身體隨著顛簸的車身搖晃。

風雪拍打著車窗,發出沉悶的“啪啪”聲。他插在口袋里的手,始終沒有松開。

那團冰冷、濕透、來自鞋底的恥辱印記,那個夢想破碎后的唯一“遺骸”,此刻正被他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指,死死地攥在掌心,緊貼著大腿外側的皮膚。

紙團的冰冷,仿佛能穿透布料,滲入骨髓。

而在他意識深處,那聲代表生命降臨的、嘹亮而陌生的啼哭,卻像一根無形的針,穿透了考場笛膜爆裂后的死寂余音,尖銳地、持續地鳴響著。

寒冷、絕望、恥辱,還有一絲被強行植入的、遙遠而沉重的生命召喚——這些截然相反的東西,在顛簸的車廂里,在少年陳遠緊握的拳頭中,在胸口那個被凍得麻木的地方,無聲地、劇烈地攪動、碰撞、融合。

那團被揉爛的紙,像一個冰冷的鉛塊,沉甸甸地墜在他口袋里,也墜在他剛剛被命運踩進泥濘的人生路上。

風雪中的班車,載著這個沉默的少年和他口袋里那個無聲的胚胎,搖搖晃晃,駛向一個被重新定義的、沉重而無光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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