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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父親的抽屜

抽屜在三分之二處卡死,像父親的人生卡在一九九七年的冬天。

陳默指甲摳進棗木匣邊緣的裂縫,木刺悄無聲息扎進肉里,一股細微的銳痛閃電般竄上來。

他猛地縮手,恍惚間看到十八歲的少年陳遠——父親彎曲著汗濕的指關節,血珠正從磨破的虎口滲出,無聲地滲進那根竹笛漆黑的第六個音孔。

閣樓像個巨大的肺,緩慢地呼吸著陳年的塵埃。

清明雨后的潮氣裹著腐爛木屑的味道沉沉浮浮。

夕陽從破瓦的縫隙里切進來,幾道昏黃的光柱里,無數微塵如同燒盡的紙錢灰燼,無聲地翻涌。

每一次吸氣,陳默都覺得肺里塞滿了時光的粉末。

他再次用力,指甲邊緣發白。

抽屜軌道發出艱澀刺耳的呻吟,像極了父親咽炎發作時那種摧枯拉朽的咳嗽。

屋頂某處,一滴水固執地落下,“嗒”,砸在角落廢棄的鐵皮桶底,沉悶、規律,一下又一下,如同糖尿病檢測儀冷酷的滴血計數。

這聲音鉆進耳朵,竟隱隱勾起一股甜膩的柿餅味——奶奶偷藏又被搜出的那種甜膩,帶著死亡邊緣的氣息。

“嘶啦——”一聲令人牙酸的摩擦,抽屜終于被整個拉開。

一股混合的、濃稠的氣味猛地撲出來,撞進鼻腔。

七分清冽凜冽,是竹笛上凝固多年的清漆味道,像松針上的初雪,屬于少年夢想的防腐劑。

剩下的三分,卻是濃烈刺鼻的酸餿,是無數個被遺忘在角落的糖尿病藥瓶橡膠塞散發的、堆積經年的腐敗氣息——那是現實潰爛后結出的霉斑。

陳默看到了它。

那根躺在紅絨布凹槽里的竹笛,通體泛著黯淡的暗黃光澤,仿佛一段凝固的舊時光。

笛身正中,一道猙獰的裂縫劈開了光滑的笛身,裂縫邊緣參差,寬約三毫米——恰如當年那張藝考證的厚度。

他伸出食指,指尖顫抖著,輕輕撫上那道冰冷的裂口。

指腹傳來粗糲的摩擦感,裂縫深處,嵌著兩種歲月的殘骸。

一片枯黃、薄如蟬翼的笛膜碎片,脆得似乎一碰即碎,那是1997年省藝考考場驚魂一刻爆裂后的唯一遺物。

緊挨著它的,是一小塊凝固的暗紅色漆斑,像干涸已久的血痂,牢牢依附在竹笛的木紋肌理上——那是少年陳遠在無數個灼熱或冰冷的清晨與黃昏,練笛練到虎口崩裂、鮮血滲入笛身鐵證。

笛尾,一行幾乎被磨平的極小凹刻字跡,在昏暗中隱隱顯露——上海民族樂器廠 1979。

父親的出生年份,如一道隱秘的詛咒,烙印在這斷裂的命運之笛上。

他移開目光,觸到匣底那張對折的紙。

展開,一張黑白藝考證。

照片上,十八歲的陳遠微微側著頭,對著鏡頭,或許是對著考官身后的未來?那雙眼睛,清澈、明亮,燃燒著某種未被生活澆熄的火焰,瞳孔深處像淬煉過的黑水晶,映著夢想的倒影。

然而,時間的霉菌已在上面繪制了另一幅地圖——一片潮濕的霉斑,鬼使神差地覆蓋了他照片上的整個右半邊耳朵。

仿佛命運之手無情地抹去了一種感知世界的天賦。

視線下移,證件上“出生年份:1979”那行鉛字,被什么東西粗暴地圈了起來。是某種暗紅近褐的指甲油,涂抹得厚重而絕望,像一圈勒進皮肉的絞索繩索。

陳默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頸。

證書背面,是幾行鉛筆寫就的簡譜音符,斷斷續續,是《牧民新歌》的片段。

但樂曲行進到本該奏響最高潮、最輝煌的那個結尾音符處,只剩下一個位置,一個被指甲反復刮擦、深深摳挖出的空洞,如同一個被剜去的眼球。

空洞里填滿了黑色的污垢,濃得化不開,像凝固的舊墨汁,又或是深埋的淤血——二十七年前那位考官,鋼筆尖失控甩落的墨點?

斜陽的光像冰冷的匕首,從瓦縫的缺口更精準地刺入。它穿過斷裂的笛身,在布滿塵埃的閣樓墻壁上投下一個巨大、扭曲的陰影。

那道笛身上的裂縫,被光線夸張地放大、拉長,赫然變成一道橫亙在墻上的、深不見底的黑色裂谷。

而照片上那個被暗紅指甲油圈住的“1979”,在光線的魔法下,竟清晰地投射在陳默敞開的衣領下方,鎖骨凹陷的位置。

一個暗紅色的、微微晃動的光斑,隨著他胸腔壓抑的起伏,一明,一暗,一明,一暗……如同連接在他心臟上的心電監護儀屏幕上,那跳動的、象征生命卻更象征衰竭的光點。

就在這時,窗外一聲陡然拔高的野貓嘶叫,凄厲得像被踩斷了尾巴,又像是舊債主撕破臉皮的咒罵,狠狠刮擦著耳膜。與之呼應般,屋頂滴水砸在鐵皮桶上的“嗒嗒”聲,驟然密集起來,短促、銳利,宛如一個失控的節拍器,執拗地敲打著糖尿病侵蝕身體的倒計時鼓點。

寂靜被撕碎。

一股冰冷的電流猛地竄上陳默的脊椎!他像被火燎到一樣,猛地抽回撫摩笛子的手,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后疾退。腳跟絆在廢棄的鐵皮桶邊緣,發出一聲刺耳的金屬刮擦聲。

“哐當——!”

鐵皮桶應聲翻倒,桶內積存的渾濁雨水瞬間洶涌而出,帶著鐵銹的腥味和泥土的腐敗氣息,肆無忌憚地漫過布滿灰塵的閣樓地板。

渾濁冰冷的濁流迅速擴散,沖開塵埃,裹挾起一片從角落里漂出來的東西——半張褪色、發脆的蠟紙糖紙,依稀殘留著模糊的柿餅圖案的輪廓。

那是奶奶當年藏在褥子底下、灶臺磚縫里……無數次被發現、收繳,又無數次努力偷藏的“甜蜜罪證”。

水面動蕩,渾濁的濁流暫時凝聚成一面破碎的鏡子。陳默下意識地低頭,看向水中那扭曲晃動的人影——

水中倒影里,少年陳遠那張證件照上明亮、充滿生機和憧憬的臉龐,被水波的褶皺扭曲、拉長,正與另一張疲憊、滄桑、刻滿風霜溝壑的臉龐——父親陳遠如今的臉龐——一點點地、殘酷地重疊、融合。

水紋抖動,兩張臉如同在痛苦地搏斗、吞噬、最終粘合成一個模糊不清的、介于過去與現在之間的幽靈面孔。

桶壁的金屬震顫聲還在嗡嗡作響,余音在狹小的閣樓里低徊、盤旋。就在這金屬呻吟的余韻深處,陳默的耳膜深處,猛地炸開一聲清晰無比的脆響——

“啪!”

二十七年前省藝考考場,那片束縛著少年夢想與命運咽喉的笛膜,在絕望的頂點,崩裂的聲音。

清脆,冰冷,像命運張開森森白齒,咬碎骨頭時發出的一聲輕響。尖銳的余韻刺穿了時光的厚壁,在他此刻的耳蝸里,久久回蕩。

渾濁的污水,正不緊不慢地,流過地板凹凸的紋理,像一條緩慢爬行的蛇,朝著墻角那架老舊蒙塵的竹梯蜿蜒而去。

梯子竹子泛著枯槁的黃黑色,一根翹起的竹篾鋒利如刀。

而陳默的右手食指指甲縫里,深深地嵌著一點暗紅色的漆漬碎屑,堅硬,頑固,如同一個無法愈合的微小傷口。

那聲虛構卻又無比真實的笛膜爆裂聲,似乎抽干了閣樓里殘存的空氣。

陳默僵立在原地,濁水漫過他的帆布鞋面,冰冷黏膩的觸感透過布料滲進來,像無數細小的舌頭在舔舐。

鐵皮桶的嗡鳴還在狹小空間里低徊,漸漸弱下去,如同一聲沉重的嘆息。

渾濁的水面上,兩張臉的幻影——少年明亮的憧憬與父親如今的枯槁——還在光影和水波的扭曲中搏斗、撕扯,最終沉入渾濁的深處,只留下破碎的、無法辨認的光斑。

半張褪色的柿餅糖紙漂到他腳邊,邊緣卷曲著,那點模糊的甜膩圖案在水里洇開,像一團陳年的污血。

奶奶藏在枕頭下、碗櫥底,被搜出來時那混合著羞慚與倔強的眼神,此刻無比清晰地刺入腦海,帶著一股溺斃般的甜腥氣。

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目光落回敞開的棗木匣。匣子里,斷裂的竹笛和那張霉斑侵蝕的藝考證,在漸漸暗淡的光線下,沉默地散發著寒意。

抽屜深處,剛才被木匣壓著的地方,一個灰白色的塑料袋尖角,突兀地顯露出來。袋子很舊,塞在匣子與抽屜背板的縫隙里,像被刻意遺忘的膿瘡。

陳默伸手去夠,指尖觸到粗糙冰涼的塑料表面,上面似乎還覆著一層油膩的灰塵,隱隱帶著點劣質香水和汗味混合的氣息——這是八姑身上特有的味道,每次她風風火火趕來,帶著東拼西湊的鈔票和絮絮叨叨的埋怨時,這股味道就塞滿狹小的屋子。

他捏住了那個尖角,剛要用力抽出,腳下卻猛地一滑!污水混合著灰塵,讓腐朽的地板格外濕滑。他踉蹌著向后跌去,手肘下意識地揮向側面支撐——

“嘶啦!”

一陣尖銳的刺痛瞬間從手臂外側傳來。

他穩住身體,低頭看去。左臂袖子上被劃開一道半尺長的口子,邊緣的布料毛糙地翻卷著,裸露的皮膚上,一道新鮮的、細長的紅痕正迅速滲出血珠。

血珠滾落,滴入腳下的污水中,暈開一點極淡的粉紅,旋即消失無蹤。

劇痛的來源,正是墻角那架蒙塵的老舊竹梯!一根早已干裂、翹起尖銳如刀的竹篾,像埋伏許久的野獸獠牙,冷冷地刺破了他的衣袖和皮膚。

梯子枯黃的竹身上布滿深褐色的霉點,幾滴污水正順著梯子腳往下淌,留下蜿蜒的濕痕。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爬上陳默的后頸。

他捂住流血的手臂,指甲縫里殘留的那點堅硬、頑固的暗紅漆屑,隔著薄薄的皮肉,清晰地硌著指腹。那感覺異常鮮明,如同一個嵌入血肉的微小預警

。他低頭凝視著傷口滲出的鮮紅,再看看指甲縫里那點取自斷裂竹笛的暗紅漆斑——一種跨越時空的血色呼應,帶著宿命般的冰冷觸感。

閣樓的光線更加昏暗了,只有角落那束夕陽的殘光,如同舞臺上最后的追光,執著地釘在墻上。那個由“1979”紅圈投射出的、印在他鎖骨位置的暗紅光斑,并未隨著天光消逝而消失。

相反,在昏暗的背景襯托下,它如同心臟般搏動起來!伴隨陳默每一次壓抑的呼吸,每一次心跳的鼓動,那光斑便極其微弱地、同步地明暗一次。明,暗。明,暗。

微弱,卻頑強。

像一個植入他血肉的生命體征監視器,冰冷地顯示著那個年份烙印的絕對存在,顯示著那份從父親身上繼承而來的、沉重命運的心跳律動。

每一次明暗的閃爍,都伴隨著鐵皮桶里殘余水滴落在水洼中的“嗒”聲,如同宿命為他數著脈搏的節拍。

陳默的目光,最終死死鎖在那個搏動著的暗紅光斑上。

空氣里,腐朽木屑的氣息、竹笛清漆的冷香、藥瓶膠塞的酸餿、污水的鐵銹腥甜、還有那塑料袋一角透出的劣質香水汗味……無數種代表著過去、現在以及未來隱憂的氣味,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將他牢牢釘在這片狼藉的閣樓地板上。

光線徹底沉淪之前,墻上那道由笛身裂縫投射出的巨大深淵裂谷,似乎又向下延伸了一寸,無聲地吞噬著最后的光明。

陳默的目光穿透閣樓的昏沉,死死鎖在鎖骨凹陷處。

那里,由“1979”紅圈投射出的暗紅光斑,正隨著他每一次沉重的心跳,微弱而固執地搏動——明、暗、明、暗。

每一次收縮,都像一根無形的絞索在緩緩勒緊他年輕的頸項,每一次舒張,都牽扯著父親陳遠身上那沉疴宿疾的隱痛,那架在脖頸上多年的糖尿病閘刀。水滴砸在鐵皮桶殘余水洼里的“嗒”聲,冷酷地為他數著這命運的鼓點。

斷裂的竹笛躺在污濁的水線邊緣,笛尾那行“1979”的凹刻字跡在昏光里閃著幽暗的反光。陳默緩緩蹲下身,不顧污水的冰冷浸透褲腳,伸出那只嵌著暗紅漆屑指甲的右手。

指尖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懸停在那道猙獰的、象征藝考證厚度的笛身裂縫之上。

就在食指即將觸碰到裂縫深處那片枯脆笛膜殘骸的剎那——

“嘩啦!”

一聲更沉悶、更巨大的水聲在他身后響起!

是墻角那架枯槁的竹梯。

梯子底部一根早已腐朽的竹筒,因持續浸在蔓延的污水中,終于徹底朽爛、崩裂開來!幾節枯黃的竹筒碎片和渾濁的污水猛地向四周迸濺。

陳默的手猛地縮回,仿佛被那突如其來的崩潰聲燙傷。他倏地回頭。

閣樓徹底陷入了黑暗。

最后一絲光線也被暮色吸盡。

只有那崩裂的朽竹聲浪,裹挾著污水鐵銹味、竹梯腐朽氣、還有那塑料袋一角散發的劣質香水汗味,在狹小窒悶的空間里轟然回蕩、盤旋。

這渾濁的聲浪沉重地拍打著他的鼓膜,翻滾不息,如同一條看不見的地下暗河,卷攜著二十七年前考場那片笛膜的最后爆響、父親漏服降糖藥時粗重的喘息、八姑們湊錢時硬幣碰撞的脆響、還有奶奶臨終前模糊呼喚的甜膩……無數個被歲月塵封的、屬于陳遠一生的聲音碎片,此刻在這絕對的黑暗里,匯聚成一股龐大無聲的洪流,猛烈地沖擊著他十八歲的耳蝸與胸腔。

他僵立在冰冷的污水中,像個被遺棄在巨大共鳴箱中心的孤魂。黑暗中,他再也看不見那個搏動的血紅光斑,但鎖骨深處傳來的、與脈搏完全同步的灼痛感卻愈發清晰銳利。

每一次跳動,都像是那個年份烙印在將他往深淵里拖拽一寸。

他張開嘴,想吸入一點空氣,喉嚨里卻只發出無聲的嘶鳴。而每一次絕望的吸氣,都像是在這黑暗的共鳴箱里,替父親、替這沉重如鐵的家族命運,發出了一聲冗長而疲憊的——

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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