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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廣告墻上的樂譜(2006年)

BJ的地下室沒有季節。

這里的氣味是永恒的——霉菌在墻角磚縫里無聲擴張的陰濕氣、隔壁公廁管道若有若無的滲漏味、還有無數個廉價塑料泡面碗堆積發酵后,那股頑固的、帶著油脂氧化氣息的酸餿。

這氣味像一層油膩的膜,包裹著一切,也包裹著陳遠。

唯一微弱對抗這股陳腐氣息的,是地下室唯一那張破舊折疊桌上,一盞臺燈散發出的昏黃光暈,以及燈下被翻得卷了邊的《肖邦夜曲全集》。

樂譜攤開在桌上,像一片被遺忘在淤泥中的潔白羽毛。

臺燈光線吝嗇地照亮幾行蝌蚪般的音符,更多的部分則沉入周圍濃稠的陰影里。

陳遠佝僂著背,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眼前筆記本電腦刺眼的屏幕。

屏幕上是那份熬了第三個通宵的咖啡文案草稿。

“發現靈感時刻,就在咖啡的醇香喚醒你的,第一縷清晨……”

手指在油膩的鍵盤上懸停、落下、刪除、再敲擊。指尖因寒冷和疲勞微微顫抖。他在“喚醒你的”后面,那個本應緊跟“味蕾”的位置,停頓了。

手指懸在逗號鍵上方,遲遲沒有按下。

呼吸。

他需要在這個地方,人為地制造一個停頓。

這是文案總監昨天用紅筆狠狠圈出來的地方:“太平!沒節奏!要喘口氣!要他媽的音樂感!”

陳遠干裂的嘴唇無聲地開合,舌尖頂著上顎,氣息極其微弱地、有控制地停頓了一秒。

就在這短暫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停滯里,他疲倦的腦子下意識地滑向了桌上那本攤開的樂譜。

肖邦降E大調夜曲(Op.9 No.2)那舒緩、沉思的開頭旋律片段,如同幽魂般在他緊繃的神經末梢輕輕拂過。

左手低音區沉穩的和弦分解,右手溫柔流淌的旋律線……旋律行進到一個情感微瀾即將掀起的關鍵小節前——一個恰到好處的、令人屏息的呼吸暫停符。

他的手指,幾乎是與潛意識里那個音樂的休止符同步,重重地敲在了逗號鍵上。

“發現靈感時刻,就在咖啡的醇香喚醒你的,第一縷清晨……”

逗號。一個微小的、黑色的、在屏幕上毫不起眼的標點符號。

它橫亙在“你的”和“第一縷清晨”之間,像樂章中那個精心計算過的氣口。

陳遠身體里殘存的、未被生活完全榨干的最后一點關于韻律的本能,被強行扭曲、壓榨出來,灌注到了這個商業標點上。

他喘了口氣,又似乎沒有,那感覺更像肺葉被無形的手攥緊了一下又松開。

他揉著酸脹的太陽穴,身體向后靠去,劣質折疊椅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目光疲憊地掃過這片不足十平米的“領土”。

除了桌子、床和一個塞滿雜物的破衣柜,占據最大視覺空間的,是墻角那個日益龐大、搖搖欲墜的“金字塔”——由無數個吃空的“康師傅”紅燒牛肉面碗層層堆疊而成。

油膩的塑料碗在昏暗燈光下泛著污濁的光,散發著經年累月積攢下的、揮之不去的勾芡湯汁和防腐劑混合的氣息。

它們是陳遠北漂六年來最忠實的見證,也是他胃里永遠填不滿的空洞。

就在這座象征生存窘迫的金字塔頂端,一個紅色的塑料碗因為堆疊的傾斜,邊緣微微懸空。

從這個角度,陳遠疲憊下垂的目光恰好能瞥見碗沿下方,金字塔黑暗的內部。

在那堆疊的、油膩的、散發著酸餿氣息的塑料迷宮深處,一抹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屬于天然竹子的溫潤暗黃色澤,頑固地刺破了污濁的黑暗。

是他那根斷裂的笛子。

笛身的大部分被掩埋在壓扁的泡面碗和揉成一團的廢稿紙之下,只有靠近吹孔的一小截尾部,像某種瀕死的海洋生物伸出的最后觸須,又像是……

沉船的桅桿。

一根曾經渴望刺破青天、追尋星辰的桅桿,如今只剩下斷裂的一截頂端,在由廉價方便面構成的、粘稠污穢的生存海洋里,無聲無息地指向地下室低矮、布滿霉斑的天花板。

那截露出的笛尾,竹紋依舊清晰,上面似乎還殘留著少年時無數次擦拭摩挲形成的微弱包漿光澤。

它在油膩的垃圾堆里,顯得如此潔凈,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絕望。

陳遠的眼神在那截熟悉的暗黃上停留了不到一秒。

沒有波瀾,沒有痛楚,只有一種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疲憊,如同那地下室的陰濕氣息,更深地滲入他的骨髓。

他重新將目光投向刺眼的電腦屏幕,投向那個剛剛誕生的、承載著肖邦式呼吸的逗號,手指重新放回鍵盤。

那截沉船的桅桿,再次被遺忘在泡面碗構成的渾濁深海之中。

只有地下室角落里,一只肥碩的老鼠飛快地竄過,尾巴掃過泡面金字塔的底座,引起一陣輕微的、令人牙酸的塑料摩擦聲,如同來自深淵的嘆息。

陳遠的目光像被燙了一下,猛地從泡面塔深處那截暗黃的笛尾上彈開。

他幾乎是粗暴地重新撲向鍵盤,手指帶著一種報復性的力道敲打著字母,仿佛要將那不合時宜的幻影徹底驅趕。屏幕上,咖啡的“縷”字后面,光標冷酷地閃爍著,等待填充。

醇香……喚醒清晨的第一縷……什么?

“光!”他用力敲下去,發出“咔噠”一聲脆響。

“陽光!”他又刪掉,煩躁地抓了抓油膩的頭發。

“希望?”他低聲念出來,隨即嘴角泛起一絲自嘲的冷笑。

這種詞現在像隔夜的泡面湯一樣讓他反胃。

隔壁傳來咚的一聲悶響,接著是小孩尖利的哭嚎和一個女人疲憊不堪的咒罵。

陳默醒了。

哭聲穿透薄薄的隔板,像一把生銹的銼刀,精準地銼在陳遠緊繃的神經上。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那股翻騰的煩躁,混雜著地下室特有的霉味和泡面酸餿氣的空氣涌進肺里,帶來短暫的窒息感。

他松開鼠標,僵硬地站起身,折疊椅發出刺耳的慘叫。

嬰兒床緊挨著泡面金字塔,像個虔誠的朝圣者。陳遠俯身看去。兩歲多的陳默哭得小臉通紅,眼淚鼻涕糊成一團。

他大概是翻身時撞到了低矮的木質圍欄,額角紅了一小塊。

看到父親靠近,哭聲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更加委屈地拔高了調門,小手胡亂地在空中抓著,像是要揪住什么東西來緩解這突如其來的驚嚇和疼痛。

陳遠伸出手,指尖帶著地下室滲透進來的涼意,觸碰到兒子滾燙濕漉的小臉。

那皮膚細膩、脆弱,因為哭泣而微微顫抖著。

他笨拙地用拇指抹去陳默臉上的淚水,指腹感受到那溫熱液體的滑膩。

他試圖把兒子抱起來,但陳默掙扎著,身體向后仰,小小的腳丫蹬在父親洗得發硬的舊T恤上,留下一個模糊的濕腳印印記。

“好了好了,不哭了,”陳遠的聲音干澀,像砂紙摩擦,“撞哪兒了?爸爸看看……”

他的安撫蒼白無力。

陳默似乎只專注于表達自己的不適,哭聲帶著一種原始的生命力,不管不顧地在地下室狹小的空間里沖撞回蕩。

這哭嚎粗暴地碾碎了肖邦夜曲在陳遠腦海里殘留的最后一點微弱漣漪,也徹底碾碎了那點可憐的文案靈感。

屏幕上的光標依舊固執地閃爍著,停在“第一縷”后面,一片空白,像一個等待填補的巨大空洞。

陳遠抱著還在抽噎的兒子,目光無意識地落在墻角那座令人窒息的泡面塔上。

那截暗黃色的笛尾,依舊從紅色碗沿的陰影里探出來,沉默地指向天花板。

在兒子尖銳哭聲的震蕩下,一個堆在塔頂邊緣的、綠色的康師傅碗微微晃動了一下,兩根遺落在里面的、彎曲的塑料叉子滑落出來,“啪嗒”一聲掉在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

伴隨著這細微的墜落聲,陳默長長的、帶著委屈的抽噎暫時停止了。

他睜大了濕漉漉的眼睛,好奇地看著地上那兩根亮綠色的叉子。

短暫的寂靜。

陳遠抓住這寶貴的間隙,把兒子輕輕放回嬰兒床,塞給他一個已經臟得看不出原色的布偶兔子。就在陳默的小手抓住兔子耳朵的瞬間——

“嘀嘀嘀!嘀嘀嘀!”

一陣急促、尖銳、毫無感情的電子蜂鳴聲猛地炸響!聲音來自折疊桌邊緣,一個銀白色的扁平小盒子——給陳默沖奶粉的廉價定時器。

在昏暗的光線下,它屏幕上的紅色數字瘋狂地跳動著:00:01!

陳遠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轉身撲向桌子旁邊地上的暖水瓶。

塑料外殼已經布滿裂紋和污漬。

他一把抓起它,顧不上滾燙的瓶身灼痛手指,另一只手熟練地抄起桌上那個同樣沾滿奶漬和湯水的塑料奶瓶。

擰開瓶蓋,倒掉里面殘余的、早已冰冷的清水時,幾滴水珠濺到攤開的肖邦樂譜上,迅速在那潔白的五線譜上洇開一小片模糊的灰影。

他拔開暖水瓶的木塞(一股蒸騰的白氣和橡膠老化氣味撲面而來),滾燙的開水急切地沖入奶瓶。

塑料瓶壁瞬間彌漫開白色的水霧。

他另一只手摸索著旁邊打開的奶粉罐,舀出兩勺灰白色的粉末,看也不看地倒進冒著熱氣的瓶口。奶粉遇到熱水,發出噗噗的聲響,迅速凝結成塊。

陳遠看也不看,抄起桌上那根專門用來攪奶粉的、邊緣已經磨損的塑料勺子,粗暴地插進奶瓶里,手腕帶著一種麻木的熟練快速攪動著。

“嘩啦…嘩啦…嘩啦啦…”

塑料勺子猛烈撞擊著奶瓶內壁,發出急促、單調、毫無節奏可言的噪音。

這噪音與剛才肖邦夜曲的寧靜沉思格格不入,徹底覆蓋了兒子剛平息的抽噎聲,也覆蓋了這地下室里最后一絲可能的喘息。

攪動著。

奶粉塊在滾水里溶解,旋轉,形成渾濁的漩渦。陳遠的目光越過熱氣騰騰的奶瓶,越過瘋狂攪動的手臂,再次落在那座泡面金字塔上。

那截暗黃的笛尾,在奶瓶攪動發出的嘩啦噪音中,在彌漫的水蒸氣里,在那片被水滴洇濕模糊的肖邦樂譜的映襯下,更像一根被徹底遺忘的、沉向深淵的桅桿。

它曾經指向星空,如今只凝固在粘稠的生存之海里,再也無法揚起一絲風帆。

渾濁的漩渦在奶瓶里漸漸平息。

劣質奶粉并未完全溶解,奶液表面漂浮著幾塊頑固的灰白色顆粒,像凝固的、未完成的音符,沉浮在溫熱的液體里。陳遠拔出了那根攪動得發燙的塑料勺子,隨手丟在桌上沾滿奶漬的肖邦樂譜旁。

勺子尖端的塑料磨損處,一小塊白色的奶粉渣粘在上面,像樂譜上一個突兀的污點。

“好了。”他把溫熱的奶瓶塞進兒子手里,聲音干澀得像砂紙。

陳默迫不及待地抱住奶瓶,小嘴貪婪地含住硅膠奶嘴,發出急促的“咕咚咕咚”吞咽聲。

剛才的驚嚇和委屈,瞬間被這溫飽的滿足取代。

他蜷縮在小小的嬰兒床里,只留下一個被奶瓶遮擋的、圓潤的后腦勺輪廓,和那細微的吞咽聲。

世界似乎安靜了。

只剩下陳默吮吸奶液的聲音,和地下室深處水管偶爾傳來的、沉悶的滴水聲。

陳遠站在原地,沒有立刻坐回電腦前。那股被強行壓下的煩躁并未消失,只是被疲憊更深地掩埋了。他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落向墻角。

那座由無數個“康師傅”和“統一”構成的、油膩的泡面金字塔,在昏暗的光線下沉默地矗立著,散發著揮之不去的酸腐氣息。

塔頂那個紅色的碗傾斜得更加危險,碗沿下,那截暗黃色的笛尾,依舊頑強地從垃圾的掩埋中探出。

這一次,他看得更清晰了。

那竹笛的尾部,在臺燈余光勉強掃到的范圍里,蒙著一層薄薄的、油膩的灰塵,但竹子本身的溫潤光澤并未完全被磨滅。

吹孔邊緣,一道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舊裂痕,在幽暗的光線下隱隱反射著一點微弱的、冰冷的反光。

就在他凝視那點冰冷反光的瞬間,嬰兒床里的陳默突然發出一聲滿足的、長長的嘆息。

他喝飽了,松開了奶嘴,小小的身體滿足地攤開。

那雙濕漉漉的大眼睛,帶著吃飽喝足后的懵懂,無意間望向了父親凝視的方向——墻角那座垃圾山,以及垃圾山中那截露出的、奇怪的棍子。

陳默伸出還粘著奶漬的小手,朝著那個方向,無意識地、輕輕地抓了一下。小嘴咂了咂,發出一個模糊的音節,像疑問,又像單純的模仿。

陳遠的心臟像被那只虛空抓握的小手猛地攥了一下!一股尖銳的酸澀混合著難以言喻的恐慌瞬間沖上喉嚨。

他幾乎是狼狽地、猛地扭開了頭!視線倉皇地撞回折疊桌上,撞向那刺眼的電腦屏幕。

屏幕上,咖啡的文案依舊冰冷地躺在那里。“發現靈感時刻,就在咖啡的醇香喚醒你的,第一縷……”光標在“縷”字后面,無情地、執著地閃爍著,等待著他填入下一個詞。

光?

希望?

未來?

所有可能的詞語都帶著虛假的光暈,在陳遠此刻一片荒蕪的腦海中,顯得無比刺眼和諷刺。他僵硬地彎下腰,沉重地坐回那把呻吟的折疊椅里。

椅子發出的聲音比剛才更刺耳。

他的手指懸在油膩的鍵盤上方,久久未能落下。

目光卻像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釘在屏幕下方,攤開的肖邦樂譜上。

樂譜上,剛才濺落的幾滴奶瓶水漬,已經暈染開一小片模糊的灰影,恰好覆蓋在降E大調夜曲開頭那幾個溫柔、充滿希望的低音音符上。

灰色的水漬邊緣不規則地蔓延著,像霉菌,正緩慢而堅決地吞噬著那些象征寧靜與美好的蝌蚪符號。

而墻角泡面塔的陰影里,那截指向天花板的笛尾,在嬰兒滿足的咂嘴聲和地下室深處沉悶的滴水聲中,凝固成一個沉默的、冰冷的坐標。

它指向的不是星空。

它指向的,是這片被泡面、奶漬、水漬和肖邦被玷污的樂譜共同構成的、粘稠而沉重的現實深海。一個父親沉沒其中,再也無法揚起夢想風帆的、無光的深海。

陳遠的手指終于落下,重重地敲在鍵盤上,填入了那個唯一能想到的、帶著鐵銹味的詞:

“黑暗。”

“發現靈感時刻,就在咖啡的醇香喚醒你的,第一縷黑暗。”

光標向前跳了一格,冷酷地閃爍著,等待著下一個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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