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塊浸了水的藍布，往袁莊街道上慢慢鋪開來時，寧凝曦正踮著腳往畫夾里塞最后一支熒光筆。筆帽上的狐貍尾巴蹭過書包側袋，帶出半塊沒吃完的芝麻糖，糖紙在夕陽里閃得像片碎金。
“快點！王浩宇說街口的走馬燈已經亮了。”袁宇哲背著雙手在巷口晃，校服外套敞開著，露出里面印著北斗七星的毛衣——那是他媽媽用舊毛線改的，針腳歪歪扭扭，倒像真的綴著幾顆星星。他腳邊放著個竹編燈籠，是上周在老婆婆雜貨鋪買的，糊燈籠的宣紙上還留著王浩宇用馬克筆涂的奧特曼，紅色披風被風吹得簌簌響。
寧凝曦把芝麻糖塞進嘴里，甜味混著晚風里的煮元宵香氣漫上來，像吞了口融化的月光。“急什么，”她拽了拽畫夾背帶，指尖觸到袁宇哲偷偷塞進來的暖寶寶，“李老師說七點才放煙花，現在去只能看王浩宇跟賣糖畫的討價還價。”
話音剛落，就見王浩宇抱著個紙箱子從歐式雕花大門里沖出來，皮鞋后跟磕在石板路上，發出叮叮當當的響。他新剪的頭發上還沾著發膠，硬邦邦地支棱著，倒像箱子里裝的那些LED串燈。“快看我爸進的貨！”他把箱子往地上一蹲，里面滾出來十幾個卡通燈籠，有舉著星星的狐貍，有踩著滑板的奧特曼，塑料殼子在暮色里亮得像塊調色盤，“我媽說今晚賣不完就歸咱們，比去廟會買劃算多了。”
袁宇哲彎腰撿起個狐貍燈籠，指尖戳了戳燈籠肚子上的LED燈珠，暖黃的光透過塑料殼子映在他臉上，像落了層蜂蜜。“你爸這審美，”他憋著笑把燈籠掛在寧凝曦書包上，“比王浩宇畫的奧特曼強點，但不如我這竹編的有味道。”
“你懂什么！”王浩宇突然拔高嗓門，耳朵尖卻紅了，他從兜里掏出顆草莓糖往寧凝曦手里塞，糖紙皺巴巴的，是早上在雜貨鋪搶的最后一顆，“這叫與時俱進，你看這街道，誰家還掛竹燈籠？上周張嬸家嫁女兒，門口擺的全是羅馬柱路燈，亮得能照見蚊子腿。”
寧凝曦咬開糖紙時，發現糖塊上嵌著顆完整的芝麻，像誰不小心撒進去的星星。她抬頭望了望，袁莊的房子果然變了模樣——青瓦土墻換成了米白色的歐式小樓，尖頂閣樓戳在暮色里，像被誰掰斷的鉛筆頭；家家戶戶門口的石獅子換成了噴泉水池，水流在燈光里碎成金箔，倒比記憶里田埂上的螢火蟲更熱鬧些。
“往這邊走，”袁宇哲突然拽住她的書包帶，燈籠上的狐貍尾巴掃過她手背，“王浩宇他爸把糖畫攤擺在鐘樓底下了，去年在那兒還能看見老槐樹，現在……”他往路對面抬了抬下巴，那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樹早被移栽到社區公園，原址立著座維納斯雕像，石膏胳膊上纏著串紅燈籠，倒像給女神戴了串糖葫蘆。
寧凝曦的畫夾突然“啪嗒”一聲掉在地上，鉛筆滾出來，在石板路上骨碌碌地轉。她彎腰去撿時，看見歐式窗欞里透出的燈光正照在張褪色的老照片上——照片被釘在新刷的米白墻上，是十年前的袁莊，土坯房歪歪扭扭擠在田埂邊，村口的老槐樹上掛著盞煤油燈，昏黃的光里還能看見幾個爬樹掏鳥窩的孩子，其中一個舉著竹燈籠，燈籠穗子被風吹得筆直，像極了袁宇哲此刻垂在胸前的銀杏葉項鏈。
“發什么呆？”袁宇哲把鉛筆撿起來，筆尖上還沾著點藍顏料，是上周畫星圖時蹭的，“再不走，王浩宇要把所有草莓味的棉花糖都買光了。”他說話時，呼出的白氣在路燈下散得慢，像誰用粉筆在空氣里畫了道虛線，把新樓和老照片里的土坯房連在了一起。
街道上漸漸熱鬧起來，歐式雕花欄桿邊擠滿了人，孩子們舉著各式燈籠在噴泉水池邊追逐，塑料燈影投在羅馬柱上，像片會移動的星空。王浩宇果然在糖畫攤前跟老板掰扯，手指著轉盤上的鳳凰圖案，嗓門亮得像掛在路燈上的紅燈籠：“我明明轉到的是鳳凰，你這糖稀熬得太稠，才拖成了奧特曼！”
老板舉著長勺笑得直不起腰，糖稀在鐵板上畫出個歪歪扭扭的輪廓，倒像只長了翅膀的狐貍。“給你算鳳凰價，”他把糖畫往王浩宇手里遞，“去年在這兒擺攤，還是你媽幫我找的電源插座，說給孩子們添點樂子。”
王浩宇的耳朵突然紅了，接過糖畫往寧凝曦手里塞，塑料包裝袋上的糖霜沾了她滿手，黏糊糊的甜。“我不愛吃這個，”他轉身就往燈籠攤跑，外套下擺掃過袁宇哲的竹編燈籠，“我去給我表妹挑個兔子燈，你們先去鐘樓底下占位置！”
袁宇哲望著他的背影笑，從兜里掏出包濕紙巾——包裝紙上印著只舉著棉花糖的狐貍，是他特意在便利店挑的。“拿著，”他把紙巾往寧凝曦手里塞，指尖不小心碰到她掌心的糖霜，像觸到塊溫熱的琥珀，“別蹭到畫夾上，上次你把草莓醬蹭在獵戶座星圖上，李老師還以為是新發現的星云。”
寧凝曦低頭擦手時，發現紙巾包里夾著片壓平的櫻花，是從她家窗臺上摘的，花瓣邊緣還留著點水彩顏料，是上周畫燈籠時不小心蹭的。她突然想起去年元宵節，他們三個還在老槐樹下烤紅薯，王浩宇把紅薯皮剝得像朵花，袁宇哲卻偷偷往她烤紅薯里塞了顆話梅糖，酸得她直皺眉，抬頭時正看見他睫毛上落著雪，像沾了層糖霜。
“快看那個！”袁宇哲突然拽了拽她的胳膊，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鐘樓頂端的LED屏幕正播放著袁莊的老照片，黑白影像里的土坯房、牛車、還有掛在槐樹上的煤油燈，慢慢變成現在的歐式小樓、噴泉廣場、亮如白晝的街燈。畫面切換的瞬間，寧凝曦看見個熟悉的身影——是年輕時的老婆婆，正坐在老槐樹下納鞋底，身邊擺著個竹筐，里面全是她剪的窗花，紅紙上的狐貍尾巴纏成個圈，像極了此刻掛在袁宇哲書包上的香囊。
“我奶奶說，”袁宇哲的聲音輕輕的，像怕驚擾了照片里的時光，“以前過元宵，全村人擠在曬谷場看皮影戲，燈油都是各家湊的。有年王浩宇偷了他家的菜籽油倒在燈里，結果把皮影人燒了個洞，被他爸追著打了三條田埂。”
寧凝曦忍不住笑出聲，畫夾里的熒光筆滾出來，在石板路上劃出道綠光，像條會游走的螢火蟲。她彎腰去撿時，發現王浩宇家的歐式大門上還貼著老婆婆剪的窗花，兩只狐貍舉著燈籠，尾巴纏在羅馬柱上，紅紙被燈光映得透亮，倒像從老照片里飛出來的。
“你們在這兒！”王浩宇抱著三個兔子燈跑過來，塑料耳朵被風吹得歪向一邊，“我媽說這燈能亮一整夜，比你那竹編的結實多了。”他把其中一個往寧凝曦手里塞，燈底座上還沾著張價簽，上面的字跡被指甲劃得模糊，倒像他上次在成績單上畫的笑臉。
袁宇哲突然指著不遠處的戲臺，那里搭著歐式風格的舞臺，紅絨幕布上綴著LED串燈，像片倒掛的星空。“李老師他們來了！”他扯著寧凝曦的手腕往那邊跑，燈籠上的狐貍尾巴掃過人群，帶起陣煮元宵的甜香，“上周她說要跟張老師合唱《賣湯圓》，還讓我們去當觀眾呢。”
戲臺前的廣場上，孩子們舉著燈籠圍成圈，像串會發光的珍珠。李老師穿著件寶藍色的旗袍，領口別著朵絹花水仙，正跟張老師調試麥克風，眼鏡片上沾著舞臺燈的光，像落了兩顆星星。看見三個孩子擠過來，她笑著往寧凝曦手里塞了袋芝麻元宵，塑料袋上還留著食堂蒸籠的熱氣：“剛從學校食堂煮的，比外面賣的甜，王浩宇媽媽特意多放了桂花。”
王浩宇突然紅了臉，往嘴里塞了個元宵，燙得直哈氣：“我媽說……說寧凝曦愛吃甜的。”元宵餡里的芝麻粒粘在他嘴角，像沾了把碎星子，“上周她還跟賣桂花的討價還價，說要熬桂花糖給你涂畫紙。”
寧凝曦咬開元宵時，桂花的甜香漫上來，混著戲臺邊飄來的糖畫味、噴泉里的消毒水味、還有遠處歐式咖啡館飄來的拿鐵香，像杯調得剛剛好的蜜，稠乎乎的暖意從舌尖淌到心里。她轉頭望了望，袁莊的街道果然變了模樣——老槐樹移到了公園中央，周圍圍著雕花鐵欄；曬谷場改成了噴泉廣場，孩子們踩著水影追逐，笑聲驚飛了停在羅馬柱上的鴿子；就連賣糖葫蘆的都換了新花樣，山楂串插在歐式花紋的鐵架上，糖殼在燈光里亮得像塊紅寶石。
但有些東西好像又沒變。王浩宇還在跟賣棉花糖的討價還價，理由是“奧特曼的披風不夠紅”；袁宇哲的竹編燈籠里，還點著去年剩下的蠟燭，火苗被風吹得晃晃悠悠，在宣紙上投下奧特曼晃動的影子；李老師的眼鏡片上，依然沾著粉筆灰，笑起來時眼角的皺紋里盛著的，還是當年在老槐樹下給他們講星座故事時的溫柔。
“開始了開始了！”袁宇哲突然拽了拽她的畫夾，舞臺上的燈光亮起來，李老師和張老師握著麥克風，身后的LED屏幕上閃過袁莊的新貌舊顏。當《賣湯圓》的旋律漫開來時，寧凝曦突然發現，周圍的人們都跟著哼起來——穿西裝的大叔，挎著名牌包的阿姨，剛放學的學生，還有推著嬰兒車的老婆婆，他們的聲音混在一起，像條暖暖的河，從老照片里的土坯房流過來，淌過歐式小樓的尖頂，往更遠的燈火里去。
“快看天上！”王浩宇突然指著夜空，手里的棉花糖差點蹭到寧凝曦的畫夾。第一朵煙花在鐘樓頂端炸開，金紅色的光映在歐式屋頂的琉璃瓦上，像誰打翻了調色盤，把藍黑色的天幕染成了暖黃。緊接著，更多的煙花升起來，有的像綻開的牡丹，有的像散落的星雨，有的甚至被做成了狐貍的形狀，拖著長長的尾巴在天上游，把三個孩子的臉照得忽明忽暗，像浸在糖水里的話梅。
袁宇哲突然從書包里掏出個東西，往寧凝曦手里塞。是個用銀杏葉包著的小盒子，打開來，里面躺著枚用藍顏料畫的狐貍徽章，尾巴上纏著串歪歪扭扭的星星，顏料還帶著點潮意，像剛畫好的。“上周在李老師辦公室抄錯題本時畫的，”他的聲音被煙花聲蓋得有點模糊，耳朵紅得像被煙花燙過，“老婆婆說銀杏葉能存住福氣，比歐式相框管用。”
寧凝曦把徽章別在畫夾上，顏料蹭了點在指尖，藍得像剛才劃過夜空的流星。她低頭翻開畫夾，里面夾著片從老槐樹上摘的葉子，是上周特意去公園撿的，邊緣已經有點枯了，卻還帶著點淡淡的槐花香。畫紙上，她已經畫了不少袁莊的新模樣——歐式窗欞里的燈籠，羅馬柱上的紅燈籠，噴泉池里的燈影，還有三個舉著燈籠的孩子，影子被拉得老長，像條從老照片里牽出來的線。
“我要去買草莓糖葫蘆！”王浩宇突然拽著兩人往街尾跑，棉花糖的棍子在手里晃得像根指揮棒，“我爸說那邊新開了家冰糖葫蘆店，用的是進口冰糖，甜得能粘住牙齒！”
三人擠過人群時，寧凝曦的畫夾蹭到了個賣懷舊玩具的小攤，攤主舉著鐵皮青蛙笑：“小姑娘要一個嗎？跟你小時候在老槐樹下玩的一模一樣。”鐵皮青蛙的彈簧上還纏著點紅繩，像極了當年袁宇哲用壓歲錢給她買的那個，后來被王浩宇拿去喂了他家的老黃狗。
袁宇哲突然停下來，指著街對面的老房子——那是袁莊唯一沒拆的土坯房，現在改成了民俗博物館，門口掛著盞老式馬燈，燈芯在晚風里明明滅滅，像顆不肯熄滅的星星。“明天去那兒吧，”他的聲音里帶著點期待，“我媽說里面有以前的皮影人，還有老婆婆年輕時剪的窗花，全是狐貍舉著燈籠的。”
寧凝曦望著那盞馬燈笑，畫夾里的熒光筆在紙上沙沙游走，她給畫里的歐式小樓添了個煙囪，正冒著甜甜的桂花糖味的煙；給羅馬柱纏上了紅綢帶，像老槐樹上掛著的祈福條；還給三個孩子的燈籠里，都點上了小小的火苗，暖黃的光透過紙，把影子投在新鋪的石板路上，像三個永遠不會分開的伙伴，踩著時光的碎片，往更亮的燈火里去。
煙花還在繼續，一朵接一朵地在夜空綻放，把袁莊的歐式屋頂染成了彩色。王浩宇舉著三串糖葫蘆跑回來，山楂上的糖殼沾著芝麻，在燈光里亮得像串小太陽。“快吃！”他往寧凝曦和袁宇哲手里塞，自己先咬了一大口，糖渣掉在印著奧特曼的毛衣上，“老板說這糖葫蘆能保存到明年元宵，比照片還管用。”
寧凝曦咬下一顆山楂，冰糖的甜混著山楂的酸漫上來，像吞了口裹著糖衣的歲月。她抬頭望了望，袁莊的街道在燈火里明明滅滅，歐式的尖頂和老房子的煙囪在夜色里連成一片，像幅沒畫完的畫，新的色彩和舊的筆觸，都融在這暖暖的元宵夜里，甜得讓人舍不得咽下。
袁宇哲突然指著她的畫夾，宣紙上不知何時多了只狐貍，正舉著盞竹燈籠，尾巴纏在歐式路燈上，燈籠穗子飄向老槐樹的方向。“畫得真好，”他的聲音里帶著笑意，煙花的光落在他睫毛上，像沾了層糖霜，“比王浩宇涂的奧特曼強多了。”
王浩宇正忙著把糖葫蘆簽子插進燈籠桿，聞言含糊不清地抗議：“明年我就畫個會發光的奧特曼，比你這狐貍亮十倍！”他說話時，糖葫蘆的糖汁滴在石板路上，洇出小小的紅點，像朵不會凋謝的花，開在新與舊的交界線上。
寧凝曦把最后一顆山楂塞進嘴里，突然覺得袁莊的變化，其實就像這元宵夜里的燈火——新的燈影和舊的光暈，都在夜色里融成了暖暖的光；歐式的房子和老槐樹的影子，都在月光里疊成了溫柔的形狀；就像他們三個，手里舉著的燈籠換了又換，嘴里的糖從芝麻糖變成了進口冰糖，但跑過街道時的笑聲，碰在一起的肩膀，還有藏在畫夾里的秘密，都還是老樣子，甜得像剛出鍋的元宵，暖得像永像永遠不會熄滅的燈籠。
煙花終于升到最高處，在夜空炸開一朵巨大的狐貍形狀，尾巴上的星點慢慢落下來，像場溫柔的流星雨。三個孩子舉著燈籠站在噴泉邊，影子被拉得老長，像三條通向未來的路，路上鋪滿了新的星光和舊的月光，鋪滿了歐式屋檐下的紅燈籠和老槐樹上的煤油燈，鋪滿了這個元宵夜里，所有說不出口的甜。
寧凝曦低頭在畫夾上添了最后一筆，給狐貍燈籠的穗子上，畫了顆小小的星星。夜風卷著桂花糖的甜香過來，吹得畫紙輕輕顫動，像誰在上面印了個溫柔的吻。她知道袁莊的故事還很長，長到足夠畫完所有的新模樣，嘗遍所有的新糖味；卻又很短，短到每個瞬間都像這元宵夜的燈火，新舊交織的暖里，藏著說不盡的溫柔，讓人舍不得吹滅。像永遠不會熄滅的燈籠。
煙花終于升到最高處，在夜空炸開一朵巨大的狐貍形狀，尾巴上的星點慢慢落下來，像場溫柔的流星雨。三個孩子舉著燈籠站在噴泉邊，影子被拉得老長，像三條通向未來的路，路上鋪滿了新的星光和舊的月光，鋪滿了歐式屋檐下的紅燈籠和老槐樹上的煤油燈，鋪滿了這個元宵夜里，所有說不出口的甜。
寧凝曦低頭在畫夾上添了最后一筆，給狐貍燈籠的穗子上，畫了顆小小的星星。夜風卷著桂花糖的甜香過來，吹得畫紙輕輕顫動，像誰在上面印了個溫柔的吻。她知道袁莊的故事還很長，長到足夠畫完所有的新模樣，嘗遍所有的新糖味；卻又很短，短到每個瞬間都像這元宵夜的燈火，新舊交織的暖里，藏著說不盡的溫柔，讓人舍不得吹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