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里的瓷磚地沾著層薄薄的面粉,王秀蘭正和袁宇哲的媽媽李慧敏圍著案板包餃子,兩人的藍布圍裙上都沾著白花花的粉,像落了層細雪。王秀蘭捏餃子褶的手法利落,指尖翻飛間,餃皮邊緣就冒出圈均勻的波浪,像剛裁好的荷葉邊:“你家袁宇哲最愛吃的白菜豬肉餡,我特意多放了把蝦米,鮮得能掉眉毛。”
李慧敏正往餃皮里填餡料,竹制的餡勺敲得瓷碗叮當響,她手腕上的銀鐲子滑到小臂,露出常年握粉筆磨出的薄繭:“還是你手巧,我包的這叫啥,褶子捏得跟被狗啃過似的。”她說著往王秀蘭手里塞了塊凍硬的橘子糖,“剛才浩宇媽送來的,說這糖治咳嗽,比枇杷膏管用。”
案板另一頭,林建軍和袁宇哲的爸爸袁建國正蹲在地上擇菜,兩人中間的鋁盆里泡著綠油油的菠菜,葉尖還掛著冰碴。林建軍手里的菠菜根帶著泥,他用指甲刮著土疙瘩笑:“去年你倆在操場摔的那跤,我現在想起來還樂,袁宇哲那校服后襟沾的雪,化了跟地圖似的。”
袁建國往盆里舀了瓢水,水花濺在軍綠色膠鞋上:“還說呢,你家曉雨拿著雪團追王浩宇,把我剛買的年畫都濺濕了,那胖娃娃的臉蛋上多了個白點子,倒像長了顆痣。”他說著從兜里摸出包煙,剛想遞過去,被李慧敏從背后拍了下手背:“廚房抽煙,想讓餃子串味?”
兩個男人嘿嘿笑著往客廳挪,路過墻角時踢到了堆成小山的年貨。袁宇哲抱著箱橘子從門外進來,懷里的箱子晃悠著,滾出個黃澄澄的果子,在地上打了個轉停在寧凝曦腳邊。她正幫王秀蘭剪窗花,手里的紅紙剪到一半,剪出只歪歪扭扭的狐貍,尾巴尖還纏著朵梅花。
“給你。”袁宇哲彎腰撿橘子時,圍巾掃過寧凝曦的手背,帶著戶外的寒氣。他鼻尖凍得通紅,說話時呵出的白汽在睫毛上凝成霜,“我媽說這箱是蜜橘,比上次巷口買的甜,核還小。”
寧凝曦把橘子往圍裙兜里塞,指尖觸到兜里的硬物——是早上袁宇哲塞給她的星圖,邊角被體溫焐得發軟。她低頭繼續剪窗花,紅紙在指間轉著圈,狐貍的耳朵越剪越尖,像袁宇哲總愛挑眉的樣子。
王浩宇突然從門外沖進來,棉鞋上的雪化在瓷磚上,踩出串小腳印。他手里舉著串凍梨,黑黢黢的果子掛著冰碴:“快看我凍的梨,比去年的黑!”說話時凍梨上的冰碴掉進面粉盆,濺起的粉落在寧凝曦的窗花上,像撒了把細鹽。
“冒失鬼。”王秀蘭拍掉他肩頭的雪,往他嘴里塞了塊糖瓜粘,“含著,別說話,小心吞進冷風。”王浩宇含著糖瓜點頭,腮幫子鼓得像只偷藏松果的松鼠,糖汁順著嘴角往下淌,滴在胸前的奧特曼毛衣上,暈出片黏糊糊的黃。
客廳里的老式座鐘敲了七下,鐘擺晃得墻上的福字掛軸輕輕顫。林曉雨抱著個紅布包從里屋跑出來,里面裹著她攢了半年的玻璃彈珠,嘩啦啦的響聲混著電視里試音的歌舞聲,像鍋剛燒開的糖粥。“袁宇哲你看!”她把彈珠倒在茶幾上,五顏六色的珠子在燈光下滾來滾去,“這里面有顆藍的,像你畫的那顆天狼星。”
袁宇哲正幫爸爸貼春聯,手里的膠帶扯得嘶啦響,聞言回頭瞥了眼:“那叫海王星,比天狼星藍得深。”他把最后條橫批粘在門框上,“出入平安”四個金字在暮色里閃著光,“等開春我帶你們去天文臺,用望遠鏡看真的。”
王浩宇突然從兜里掏出個紙包,層層打開后露出三顆裹著芝麻的糖球:“我媽做的糖不甩,比廟會上的黏。”他往寧凝曦手里塞了顆,糖球滾熱的,燙得她指尖發麻,“吃了這個,明年畫畫準得金獎。”
寧凝曦咬了口,芝麻混著麥芽糖的甜在舌尖化開,黏得牙齒都粘在一起。她看見袁宇哲正偷偷往她的畫夾里塞東西,畫夾露在外面的頁角上,畫著只叼著糖球的狐貍,尾巴卷成個圈。
廚房里的餃子下鍋了,沸水咕嘟咕嘟地翻著白浪,王秀蘭用長柄勺推散餃子,蒸汽騰得她眼鏡片都模糊了:“都來端碗!頭鍋餃子得趁熱吃,我往里面包了銅錢、紅棗和花生,吃到銅錢發財,吃到紅棗甜甜蜜蜜,吃到花生……”
“早生貴子!”林建軍搶著接話,被李慧敏笑著拍了下后背:“老林你這嘴,孩子們還在呢。”他嘿嘿笑著撓頭,手里端著的白瓷碗晃出幾滴湯,濺在袁建國新熨的中山裝上,像落了幾滴墨。
曉雨突然尖叫著蹦起來,舉著半只咬開的餃子直嚷嚷:“銅錢!我吃到銅錢了!”硬幣從餃皮里滾出來,落在她手背上,沾著點韭菜餡。袁宇哲伸手想拿,被她啪地打開:“這是我的!我要把它塞進玻璃彈珠罐里。”
電視里的春晚開始了,開場歌舞的鑼鼓聲震得窗欞都嗡嗡響。大紅的幕布上飛著金粉,像誰撒了把星星,林建軍端著酒杯站起來,二鍋頭的烈氣混著餃子的香漫開來:“來,干杯!祝孩子們新的一年……”
“考雙百!”曉雨搶著喊,嘴里的餃子還沒咽下去,噴了點湯汁在袁宇哲的校服上。他沒在意,用紙巾擦著污漬笑:“那得先把你藏在算術本里的糖紙清理干凈。”曉雨的臉騰地紅了,往嘴里塞了顆糖球,腮幫子鼓得像只小青蛙。
王浩宇突然從沙發底下拖出個紙箱,里面是攢了整年的煙花棒。他舉著根紅色的在屋里轉圈,火星子蹭到窗簾上,被袁建國一把奪過去:“小祖宗,想把房子點了?等零點再放。”他把煙花棒重新塞回箱里,箱底露出半截跳繩,是去年冬天和袁宇哲比賽時扯斷的。
李慧敏端著盤蜜餞出來,青紅絲裹著冬瓜條,在碟子里碼得像座小山。她往寧凝曦手里塞了塊橘餅:“嘗嘗這個,我用陳皮泡了三個月,比外面買的酸。”橘餅的酸勁直沖鼻腔,寧凝曦瞇起眼時,看見袁宇哲正往她的玻璃罐里丟了顆藍彈珠,和她那顆幾乎一模一樣。
小品里的演員摔了個屁股墩,逗得滿屋子人都笑。曉雨笑得直拍茶幾,把碟子里的糖瓜粘震得滾出來,滾到寧凝曦腳邊。她彎腰去撿時,發現袁宇哲的棉鞋上沾著片銀杏葉,是去年秋天撿的,被他夾在字典里壓成了透明的薄片,此刻正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
“快看魔術!”王浩宇突然站起來,手里的糖球差點掉地上。屏幕里的魔術師正用手絹蓋住魚缸,再掀開時變出只白鴿,撲棱棱的翅膀映在窗玻璃上,像落了片會動的雪。寧凝曦注意到袁宇哲的手指在膝蓋上打著節奏,和他畫星圖時的指法一模一樣。
林建軍突然提議猜燈謎,他從兜里摸出張皺巴巴的紙,上面是他抄的謎面:“小時穿黑衣,大時穿綠袍,水里過日子,岸上來睡覺——打一動物。”曉雨舉著筷子喊:“青蛙!”袁宇哲跟著點頭:“我上次在池塘邊看見過,蹦得比王浩宇高。”
王浩宇不服氣地梗著脖子:“我能跳兩米!”他說著從沙發上蹦起來,結果踩在寧凝曦掉的糖紙上,哧溜滑了個趔趄,撞在袁宇哲身上。兩人滾在地毯上,像兩只翻不過身的烏龜,引得大人們笑得直拍大腿。
李慧敏往兩人手里各塞了塊糖:“別鬧了,快看歌舞。”屏幕里的女演員穿著紅綢裙,旋轉時裙擺綻開像朵大牡丹,伴奏的嗩吶聲尖得能穿透屋頂。寧凝曦發現袁宇哲正偷偷看她的畫夾,畫夾里夾著片水仙花瓣,是早上從她家窗臺上摘的,邊緣還帶著露水的痕跡。
餃子又煮好了第二鍋,這次是袁建國端出來的,他戴著的藍布手套沾著水汽,把碗沿都打濕了。“我吃到花生了!”他舉著半只餃子笑,牙上沾著點紅泥似的豆沙,“看來今年要添點福氣。”王秀蘭笑著往他碗里又盛了兩個:“多吃點,把去年掉的秤都補回來。”
墻上的掛鐘敲到十一點時,巷子里的鞭炮聲漸漸密起來。林建軍搬出早就備好的煙花,堆在院門口像座小火山。曉雨抱著她的玻璃彈珠罐蹲在門檻上,罐子里的銅錢被彈珠襯得亮晶晶的,像塊藏在星群里的月亮。
袁宇哲突然拉著寧凝曦往廂房走,他從床底下拖出個木箱,里面是他攢的天文雜志,最上面放著個紙糊的望遠鏡,鏡筒上畫著密密麻麻的星圖。“你看這個,”他指著獵戶座的位置,“等正月十五月亮圓,咱們能在院子里看到獵戶座大星云,比電視里的煙花還亮。”
寧凝曦摸著紙糊的鏡筒,上面的顏料蹭在指尖,藍得像剛從海里撈出來的。她看見雜志里夾著張紙條,上面是袁宇哲寫的計算式,旁邊畫著只狐貍舉著鉛筆,尾巴上纏著串星星,每個星星旁邊都標著日期,最近的那個是除夕夜。
“出來看煙花啦!”王浩宇在院里喊,聲音裹著寒氣傳進來。兩人跑出去時,正趕上林建軍點燃第一掛鞭炮,噼里啪啦的響聲震得空氣都在抖,紅色的紙屑飛起來又落下,像場暖烘烘的雨。曉雨舉著玻璃罐轉圈,罐子里的銅錢叮當作響,像串會跑的風鈴。
零點的鐘聲敲響時,袁建國點燃了最大的那支煙花。引線滋滋地冒著火星,突然“嘭”地炸開,金紅色的光花在頭頂綻開,把半個院子都照得透亮。寧凝曦看見袁宇哲的睫毛上沾著光屑,像落了層碎星星,他往她手里塞了顆糖,糖紙在光里閃得像塊彩色的玻璃。
“新年快樂!”王浩宇舉著煙花棒蹦起來,火星子濺在雪地上,燙出個個小黑點。曉雨跟著喊,聲音脆得像冰凌敲在瓷碗上。寧凝曦咬開糖紙,橘子味的甜混著煙花的硫磺味漫開來,她看見袁宇哲正對著她笑,嘴角沾著點芝麻,像只偷吃過糖的狐貍。
回到屋里時,春晚還在演著歌舞,餃子已經涼了,王秀蘭把它們倒進鍋里重新煮。林建軍和袁建國碰著酒杯,二鍋頭的烈氣混著餃子的香,在暖烘烘的空氣里釀得像壇醉人的酒。李慧敏給孩子們分著糖,袁宇哲趁她不注意,往寧凝曦的口袋里塞了個紙包,里面是三顆裹著芝麻的糖球,還帶著他手心的溫度。
曉雨趴在沙發上數彈珠,數著數著就打起了哈欠,睫毛上還沾著點面粉。王秀蘭把她抱進里屋,蓋被時發現她棉襖口袋里露出半截紅繩,拴著那枚銅錢,在昏黃的燈光下閃著溫潤的光。林建軍坐在外屋抽煙,煙圈在燈光里慢慢散開,混著電視里的歌聲,像朵不會謝的云。
袁宇哲突然拉寧凝曦看窗玻璃,外面的雪不知何時下起來了,落在玻璃上凝成細碎的冰花,像誰用指甲刻出的星圖。“你看那片,”他指著塊冰花,“像不像獵戶座的腰帶?”寧凝曦湊近了看,果然有三顆亮閃閃的冰晶排成直線,旁邊還有片扇形的冰紋,像狐貍展開的尾巴。
王浩宇抱著個熱水袋跑進來,袋口的布套上繡著只小熊,是他媽媽縫的。“我媽說這個給你暖手,”他往寧凝曦懷里塞,耳根紅得像剛炸過的蝦球,“比袁宇哲的手套管用,他那手套漏風。”袁宇哲作勢要搶,兩人又在地毯上滾作一團,把沙發上的靠墊都撞掉了。
李慧敏收拾著桌上的碗筷,發現寧凝曦的畫夾掉在椅子底下。她撿起來時,從里面滑出張畫,畫著兩只狐貍坐在看臺上,手里舉著糖葫蘆,背景是漫天的煙花。畫的角落寫著行小字:“除夕夜的星星比糖甜”,字跡歪歪扭扭的,像剛學寫字的孩子。
天快亮時,雪停了。袁宇哲幫著林建軍掃院子,掃帚劃過雪地的聲音沙沙的,像誰在翻書。寧凝曦站在門口看,發現他們掃出的雪堆上,袁宇哲用樹枝畫了個大大的笑臉,眼睛是兩顆圓滾滾的石子,嘴巴是根彎彎曲曲的紅繩,是從曉雨的玻璃罐上拆下來的。
王浩宇抱著包壓歲錢跑出來,紅紙包鼓鼓的,他往寧凝曦手里塞了個:“我媽給的,說讓你買顏料。”他說話時,寧凝曦看見他棉襖口袋里露出半截畫紙,上面畫著顆歪歪扭扭的星星,旁邊寫著“送給寧凝曦”,字跡被口水浸得有些模糊。
離開時,李慧敏往王秀蘭手里塞了袋干貨:“這是我哥從南方寄來的桂圓,泡水喝比紅糖暖。”王秀蘭回贈了袋自制的臘肉,油汪汪的紙包滲著香氣:“炒青菜時放兩片,比放味精鮮。”兩個孩子跟在后面,手里的煙花棒還在滋滋地冒著小火星,在雪地上燙出串小小的腳印。
袁宇哲突然停下腳步,往寧凝曦手里塞了個小盒子。打開一看,里面是枚用銀杏葉做的書簽,葉脈上用藍顏料畫著星圖,葉柄處系著根紅繩,打了個蝴蝶結。“這是獵戶座,”他指著其中顆星星,“等開春咱們去后山,用真的望遠鏡看。”
寧凝曦把書簽放進畫夾,夾在那頁畫著狐貍的紙頁間。她看見袁宇哲的圍巾上沾著片雪花,像朵不會融化的花,就像這個除夕夜所有暖烘烘的瞬間——灶臺上的餃子香,煙花炸開的光,還有藏在糖紙里、畫在星圖上、說不出口的那些甜。
回到家時,窗臺上的水仙又開了朵,白色的花瓣沾著點夜露,在晨光里閃著溫潤的光。寧凝曦把書簽夾在日記本里,筆尖劃過紙頁時,聽見巷子里傳來孩子們的笑聲,是袁宇哲和王浩宇在堆雪人,雪人的鼻子插著根糖葫蘆,胳膊是兩串沒放完的煙花,在初升的太陽下,像個永遠不會融化的童話。
她翻開畫夾,在那只舉著糖球的狐貍旁邊,添了片小小的雪花。雪的紋路里藏著顆星星,像袁宇哲睫毛上的光,像王浩宇塞給她的糖,像這個熱熱鬧鬧的除夕夜,所有漫出來的甜。樓道里的酸菜味混著煤煙味飄上來時,寧凝曦正踮著腳往窗臺上貼窗花。紅紙上的兩只狐貍尾巴纏在一起,是袁宇哲昨天送來的,剪得歪歪扭扭,卻把狐貍眼睛剪得特別亮,像沾了層糖霜。王浩宇抱著個大柚子從樓下跑上來,棉鞋踩在臺階上咚咚響,像敲著小鼓:“袁宇哲他爸買了兩掛一萬響的鞭炮,說零點時在院里炸開,比去年的煙花還好看!”
“先把柚子放廚房去。”寧凝曦的媽媽系著棗紅色的新圍裙從廚房出來,手里的瓷盤里碼著剛炸好的藕合,金黃的邊兒冒著熱氣,“你袁阿姨帶了只鹵雞,正擱鍋里熱著呢,讓你爸下來幫忙抬一下。”
王浩宇把柚子往桌上一放,轉身又噔噔噔跑下樓,棉手套上沾的雪粒在門檻上化成小水洼,像撒了串透明的珠子。寧凝曦把最后一張窗花貼好,玻璃上的狐貍突然被外面的人影映得晃動起來——袁宇哲正舉著個巨大的保溫桶往樓上走,桶上的紅綢帶在風里飄得像條小蛇,他媽媽跟在后面,手里拎著個竹籃,里面露出半截粉白的糯米糕。
“阿姨給你帶了桂花糖藕!”袁宇哲的聲音撞在樓道的玻璃窗上,震得冰花簌簌往下掉。他把保溫桶往寧凝曦懷里塞,掌心的溫度透過鐵皮傳過來,像揣了個暖水袋,“我媽說你愛吃甜的,特意多加了兩勺糖桂花。”
寧凝曦剛要接,就被他媽媽拍了下手背:“讓孩子歇會兒,看這桶沉的。”袁媽媽把竹籃往桌上放,籃底的糯米糕晃了晃,露出里面夾著的蜜棗,像嵌了顆顆小紅瑪瑙,“你袁叔叔在樓下搬炭火,說今年要在院里支個鐵桶烤紅薯,比烤箱烤的香。”
話音剛落,樓下就傳來王浩宇的尖叫,混著鐵桶倒地的哐當聲。寧凝曦扒著窗戶往下看,只見王浩宇正抱著個烤紅薯在雪地里蹦,棉襖后背沾著黑灰,像只剛從煙囪里鉆出來的小花貓。袁宇哲他爸舉著鐵鉗追,軍綠色的棉襖敞開著,露出里面印著五角星的舊毛衣,笑聲震得院墻上的積雪簌簌往下掉。
“這倆孩子,沒一會兒安生的。”寧凝曦的媽媽笑著往廚房走,路過袁宇哲身邊時,看見他正偷偷往寧凝曦兜里塞東西。是顆用玻璃紙包著的話梅糖,糖紙在雪光里亮得晃眼,和去年跨年夜他塞給她的那顆一模一樣。
廚房里很快熱鬧起來。袁媽媽往鍋里倒著銀耳羹,銀亮亮的羹湯里浮著顆顆蓮子,像撒了把碎月亮;寧凝曦的媽媽正切著臘腸,油星濺在瓷磚上,像開出朵朵小金花;王浩宇的媽媽拎著只油光锃亮的醬鴨進來,塑料袋上的水珠滴在地上,暈出小小的深色圓點,像串沒寫完的省略號。
“你看這醬鴨的皮,紅得跟曉梅姐的新毛衣似的。”王浩宇的媽媽嗓門亮,說話像敲銅鑼,手里的醬鴨往案板上一放,油汁順著木紋往下淌,“我家那口子非說要帶只最大的,說袁宇哲能吃,別跟去年似的搶王浩宇的雞腿。”
袁媽媽正攪著銀耳羹的手頓了頓,笑著往寧凝曦碗里舀了勺糖:“這孩子打小就護食,上次在院里分糖,寧凝曦手里的橘子糖掉雪地里,他愣是把自己的巧克力糖塞過去,轉身就把王浩宇的草莓糖搶了。”
寧凝曦含著糖沒說話,眼角的余光瞥見袁宇哲正背對著她們貼春聯。他踮腳夠門楣時,棉襖后襟掀起來,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秋衣,后腰上別著支馬克筆——是昨天在她家畫星圖時忘摘的,筆帽上還沾著點藍顏料,像落了只小藍鳥。
王浩宇突然從外面沖進來,手里舉著串凍紅的山楂:“我媽買的糖葫蘆!裹了三層糖衣,說凍過之后比冰棍還脆。”他說話時山楂核差點噴進銀耳羹里,被袁宇哲一把捂住嘴,兩人在廚房門口扭打起來,撞得門框上的福字晃悠悠轉了半圈。
“別鬧了,春晚快開始了!”寧凝曦的爸爸抱著臺舊電視機從里屋出來,機身上的漆掉了塊,露出里面的鐵皮,像塊沒補好的補丁。他把電視機往桌上一放,插上電源時滋啦冒了點火花,嚇得王浩宇趕緊躲到他媽身后,“這老伙計陪了咱們十年,今年讓它也熱鬧熱鬧。”
袁宇哲突然從兜里掏出塊紅絨布,踮腳往電視機頂上擦:“我爸說擦干凈了畫面清楚,去年看小品時,李老師的眼鏡片都糊成磨砂玻璃了。”他擦得認真,額角的碎發垂下來,掃在電視屏幕上,像只小刷子。
寧凝曦蹲在地上剝橘子,橘瓣堆在白瓷盤里,像碼著排小月亮。她偷偷往袁宇哲那邊瞟,看見他擦電視時,袖口露出半截藍布條——是上次幫她撿畫本時被釘子勾破的,他媽媽用藍線縫了朵歪歪扭扭的小花,像只停在袖口的小蝴蝶。
“快來吃餃子!”袁媽媽端著個大鋁盆從廚房出來,熱氣騰騰的餃子在里面滾來滾去,白胖的身子擠在一起,像群剛出殼的小雞。她往每個碗里舀餃子時,特意多盛了兩個帶褶的,“這里面藏了六個硬幣,三家各倆,誰吃到了今年準走大運。”
王浩宇剛咬了口餃子就嗷地叫起來,捂著腮幫子直跺腳,枚銀亮的硬幣從嘴里滾出來,落在他手心里。“我吃到了!”他舉著硬幣蹦起來,差點撞翻桌上的糖罐,“我媽說吃到硬幣能長個子,明年肯定比袁宇哲高!”
袁宇哲正往嘴里塞糖藕,聞言差點噎著,抓起個餃子往嘴里塞,嚼了兩口突然瞪大眼睛,從嘴里吐出枚硬幣,卡在兩顆門牙中間,像顆歪歪扭扭的金牙。“我也吃到了!”他說話漏風,逗得滿屋子人直笑,寧凝曦笑得手里的橘子瓣都捏出了水。
電視里突然響起歌舞聲,紅綢綠緞在屏幕上飛,像院子里曬的那些花被單。寧凝曦的媽媽往袁媽媽碗里夾了塊醬鴨:“你看這姑娘穿的紅裙子,比去年廟會上的繡球還艷,要是咱們曦曦穿上,保準比她還好看。”
袁媽媽剛要接話,就被袁宇哲的噴嚏打斷。他吸著鼻子往火堆邊湊,棉襖上沾的雪化成水,順著衣角往下滴,在地上洇出串小水洼。“讓你別往雪地里打滾,”袁媽媽伸手摸他的額頭,指尖剛碰到就縮回來,“燙得跟烤紅薯似的,快把我這件棉襖穿上。”
那件棗紅色的棉襖是袁媽媽新做的,領口繡著朵臘梅,針腳密得像魚鱗。袁宇哲穿上時袖子長了半截,垂下來像兩只小燈籠,他往寧凝曦身邊湊時,袖口掃過她的畫本,沾了點藍顏料——是她剛才畫狐貍時蹭的,此刻在紅棉襖上洇得像朵小藍花。
王浩宇突然指著屏幕尖叫:“快看那個魔術師!去年他把鴿子變沒了,今年會不會變糖葫蘆?”他說話時嘴里的橘子糖掉出來,滾到袁宇哲腳邊,被踩成了黏糊糊的糖餅,像塊沒攤好的烙餅。
袁宇哲彎腰去撿,手指剛碰到糖餅就被寧凝曦拉住。她往他手里塞了張紙巾,上面畫著只叼糖葫蘆的狐貍,是剛才趁他不注意畫的,尾巴上還纏著串歪歪扭扭的字母——Meteor,被糖汁洇得有點模糊。
“你看這倆孩子,從小就形影不離。”袁媽媽笑著往寧凝曦碗里舀了勺糯米糕,“去年冬至包餃子,袁宇哲非說要跟寧凝曦分在一組,結果把面團揉成了炮彈,差點砸中王浩宇的后腦勺。”
王浩宇正啃著雞腿,聞言含糊不清地喊:“他還偷藏了三個蜜棗!全塞寧凝曦的餃子里了,害得我吃了二十個都是素餡的!”他說話時雞骨頭卡在牙縫里,鼓著腮幫子往外挑,像只嘴里叼著樹枝的小松鼠。
窗外突然炸開串煙花,金紅的光映在玻璃窗上,把屋里的人影晃得忽明忽暗。寧凝曦的爸爸突然站起來:“走,烤紅薯熟了!”他往院里走時,軍綠色的棉襖下擺掃過電視機線,屏幕突然黑了,嚇得王浩宇哇地叫出聲。
“別急別急,我來修!”袁宇哲的爸爸拎著螺絲刀從工具箱里鉆出來,他戴著副老花鏡,鏡片上沾著點機油,擰螺絲時眼鏡滑到鼻尖,像掛了個小望遠鏡。袁宇哲蹲在旁邊遞扳手,父子倆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兩座并排的小山峰。
寧凝曦跟著袁媽媽往院里走,鐵桶里的紅薯正冒熱氣,焦黑的外皮裂開道縫,露出里面金燦燦的瓤,像塊融化的金子。袁媽媽用筷子夾起個遞給她:“慢點吃,芯兒燙,去年王浩宇一口吞下去,舌頭起泡好幾天。”
寧凝曦剛咬了口,就看見袁宇哲蹲在鐵桶邊,偷偷往她兜里塞了個東西。是顆包著彩紙的糖,剝開后是透明的硬糖,含在嘴里涼絲絲的,像含著片雪花。她轉頭時,發現他正對著紅薯吹氣,睫毛上沾著點火星,像落了只小螢火蟲。
“電視修好啦!”王浩宇突然從屋里蹦出來,手里舉著個沒吃完的餃子,“快來看小品,李老師演的那個,去年笑得我肚子疼!”他說話時餃子餡掉在雪地里,引來幾只麻雀啄食,嚇得他趕緊蹦起來趕,像只受驚的小兔子。
屋里的笑聲混著電視里的鑼鼓聲,像鍋熬得正濃的八寶粥。寧凝曦的媽媽往袁宇哲碗里夾了塊鹵雞:“多吃點,看你瘦的,風一吹就能飄起來,去年放風箏時,你比風箏飛得還高。”
袁宇哲正往嘴里扒飯,聞言差點嗆著,寧凝曦趕緊遞過杯熱水,指尖碰到他的手背,燙得他猛地縮回手,耳朵卻紅得像熟透的櫻桃。兩人的影子在墻上疊在一起,像幅沒畫完的水墨畫,被爐火烘得暖融融的。
王浩宇突然拍著桌子大笑,指著屏幕里的魔術師:“他把鴿子變進帽子里了!去年他變的是兔子,今年怎么換鴿子了?是不是兔子被袁宇哲嚇跑了?”他說話時嘴里的糖塊噴出來,落在寧凝曦的畫本上,洇出個小小的黃圓點,像顆沒畫完的星星。
袁宇哲伸手幫她擦掉糖漬,指尖在紙上蹭出道藍印子,正好落在狐貍的尾巴上,像給尾巴添了道花紋。“別聽他胡說,”他壓低聲音湊近她耳邊,熱氣吹在耳廓上,像只小蟲子爬過,“我上次看見王浩宇偷偷把李老師的兔子玩偶藏進煤堆,結果弄得滿身黑。”
寧凝曦忍不住笑出聲,引來袁媽媽的目光:“倆孩子說啥悄悄話呢?是不是在說誰今年能得獎狀?”她往寧凝曦碗里舀了勺銀耳羹,“曦曦今年肯定能拿三好學生,不像這倆臭小子,上次考試還把名字寫反了。”
提到考試,王浩宇突然蔫了,扒拉著碗里的米飯不說話。袁宇哲偷偷往他碗里放了塊糖藕:“別愁,下次我幫你復習,去年我幫李老師補課,她數學都考及格了。”他說話時故意把“及格”說得特別響,氣得王浩宇伸手去撓他胳肢窩,兩人在桌子底下踢起了腳,踩得地板咯吱咯吱響。
窗外的煙花又炸開串,綠的紅的光映在每個人的臉上,像抹了層胭脂。寧凝曦的爸爸突然站起來:“快十二點了,準備放鞭炮!”他往院里走時,軍綠色的棉襖掃過墻角的炭盆,火星濺在地上,像撒了把小火星。
袁宇哲突然從里屋拎出串鞭炮,紅通通的像條小蛇盤在他胳膊上。“我爸買的一萬響,”他舉著鞭炮往院里跑,棉襖下擺掃過門檻上的積雪,“說要從院里一直鋪到巷口,比去年的長三倍!”
王浩宇拎著打火機跟在后面,棉鞋踩在鞭炮上,噼里啪啦響了好幾聲。“慢點跑,”他媽媽在門口喊,“去年你把打火機扔煤堆里,炸得滿臉黑,跟剛從煙囪里爬出來似的!”
院里的積雪被踩得亂七八糟,像張揉皺的白紙。袁宇哲的爸爸正往晾衣繩上掛鞭炮,紅綢帶在風里飄得像條小蛇,他踮腳時棉鞋后跟裂開道縫,露出里面的紅襪子——是袁媽媽新織的,襪口繡著朵小小的梅花。
寧凝曦蹲在臺階上畫煙花,筆尖在紙上沙沙游走。畫里的袁宇哲舉著鞭炮,棉襖上的藍顏料沾了點雪,像落了片小雪花;王浩宇舉著打火機,棉鞋上的糖漬凍成了冰,像鑲了顆小鉆石。她剛畫完,就被袁宇哲拉起來:“快來看,我爸把鞭炮擺成了星星的形狀!”
院里的鞭炮果然彎彎曲曲,像片倒過來的星空。王浩宇舉著打火機跑來跑去,棉手套上沾的火藥味混著烤紅薯的甜香,像串沒點燃的煙花。袁宇哲突然往寧凝曦手里塞了個小鞭炮:“拿著,等下一起點,去年你不敢,躲在李老師身后,像只受驚的小狐貍。”
寧凝曦剛握住鞭炮,就聽見屋里傳來倒計時的聲音。電視里的主持人舉著話筒,聲音裹著電流的沙沙聲:“五——四——三——二——一!”
“點!”袁宇哲的爸爸一聲令下,王浩宇手忙腳亂地劃著火柴,火苗在風里搖搖晃晃,像只跳舞的小火苗。鞭炮被點燃的瞬間,噼里啪啦的響聲震得雪地都在顫,紅色的紙屑飛起來,像撒了把星星,落在每個人的棉襖上、頭發上,像別了朵朵小紅花。
寧凝曦被袁宇哲拉著往后退,躲在鐵桶后面。鞭炮的火光映在他臉上,忽明忽暗,像幅流動的畫。他突然從兜里掏出個小盒子,塞到她手里:“我媽織的手套,說比你那個毛線的暖和。”
盒子里的手套是粉白相間的,指尖繡著只小狐貍,正抱著顆星星。寧凝曦剛戴上,就被王浩宇撞了下,手里的盒子掉在雪地里,滾出顆棉花糖,是袁宇哲藏在里面的,裹著層彩紙,像顆沒綻開的花苞。
“快看煙花!”王浩宇指著天上,忘了剛才的爭搶。深藍色的夜空里炸開朵巨大的煙花,金紅的光映在每個人的眼睛里,像落了把星星。寧凝曦突然發現袁宇哲的睫毛上沾著片紅色的紙屑,像朵小小的花,忍不住伸手幫他摘下來,指尖碰到他的臉頰,燙得像團小火苗。
回到屋里時,餃子已經涼了,袁媽媽重新煮了鍋,熱氣騰騰的白霧把窗戶糊成了毛玻璃。王浩宇的媽媽往每個人碗里舀了勺湯:“喝口熱的,暖暖身子,去年袁宇哲就是因為貪涼,大年初一就感冒了。”
寧凝曦剛端起碗,就被個硬東西硌了下牙。她吐出來一看,是枚金燦燦的硬幣,躺在碗底閃著光。“我吃到硬幣了!”她舉著硬幣蹦起來,被袁宇哲伸手扶住,兩人的影子在墻上晃了晃,像兩只交頸的天鵝。
“看來今年要走大運咯!”寧凝曦的爸爸笑著往她碗里夾了個餃子,“去年吃到硬幣的是袁宇哲,結果他數學考了全班第一,比王浩宇高了二十分。”
王浩宇正啃著糯米糕,聞言含糊不清地喊:“那是我讓著他!今年我肯定能超過他,我表哥給我寄了本奧數題,說做完就能當學霸。”他說話時糯米糕粘在下巴上,像掛了串小珍珠,被他媽媽伸手擦掉,惹得他嗷嗷直叫。
電視里的歌舞還在繼續,主持人穿著紅棉襖,像年畫里走出來的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