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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一尺之地

那一點微弱的綠色光芒,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燒紅石子,在陳默渾濁的眼底燙出灼痛的漣漪。不是光,是滾燙的烙鐵。引擎啟動時細微的電流嗡鳴,此刻在他耳中卻如洪鐘大呂,震得顱骨深處殘余的劇痛都短暫退潮,只剩下一種近乎虛妄的眩暈。

“咔噠”一聲輕響,鑰匙擰回初始位,那點綠光熄滅了。世界重新被正午暴虐的陽光塞滿,刺得他眼前一片慘白。額角流下的血混著汗,咸腥粘稠地滑過臉頰,滴落在嶄新車把冰冷的金屬上,暈開一小片暗紅。腰椎抵著堅硬車座邊緣的痛楚,如同無數鋼針重新狠狠扎進骨髓深處,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引發身體瀕死般的抽搐。他徹底癱在狹窄的駕駛座上,如同一袋被粗暴塞進來的破敗骨頭,只剩下喉間“嗬嗬”倒氣的嘶啞聲響,證明這堆殘骸里還困著一個掙扎的靈魂。

后車廂里,帆布簾子被粗暴地掀開一角,張桂芬汗濕油亮的胖臉探進來,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陳瘸子!動啊!光響有個屁用!輪子!輪子得轉起來!”她粗短的手指幾乎戳到陳默血污模糊的額角,唾沫星子噴濺在滾燙的空氣里。

陳默枯槁的眼珠艱難地轉動了一下,視線掠過張桂芬那張因焦急和蠻力而扭曲的臉,落在她身后——阿滿。

輪椅被卡在車廂角落,深藍色的車棚在她蒼白瘦削的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她的頭微微前傾,空洞的眼珠一眨不眨,死死釘著儀表盤上那點綠光消失的位置。陽光透過帆布簾的縫隙,恰好照亮她緊抿的嘴唇,一道細微的血線從干裂的下唇滲出,凝固在那里,像一道沉默的傷。她整個人,如同一尊被無形的線強行提拉在輪椅上的木偶,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那兩道穿透陰影、固執追尋著儀表盤的目光里。

車動了。心臟跳了。然后呢?

張桂芬丈夫那張老實巴交的臉也擠進了狹窄的視野,帶著一種被逼入絕境的惶恐:“桂芬…這…這咋弄?他…他這樣能開?車…車鑰匙呢?”他粗糙的手指猶豫地伸向陳默枯槁右手死死攥著的鑰匙。

“別…動…”一個破碎的音節,如同生銹的鐵片摩擦,從陳默撕裂的喉嚨里擠出來。那枯枝般的手猛地一縮,將鑰匙更深地攥進掌心,指甲幾乎嵌進鑰匙的金屬紋路里,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這鑰匙,是啟動的符咒,是回應她目光的唯一憑據。他不能交出去。哪怕此刻他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已被劇痛抽干。

“你!”張桂芬的怒火被徹底點燃,油汗混雜的臉漲得通紅,“你個死瘸子!這時候還攥著鑰匙挺尸?!丫頭眼巴巴瞅著呢!你看她那眼神!要吃人!老娘費勁巴拉把你們塞進來,是看你們在這裝死的?!”她猛地一拍冰冷的車門板,發出“砰”的一聲悶響,震得車身都微微晃動。

這震動讓后車廂的阿滿身體不易察覺地一顫。她的目光終于從空蕩蕩的儀表盤上艱難地拔起,緩緩上移,越過張桂芬丈夫寬厚的肩膀,落在前座那個歪斜的、被汗血浸透的枯槁背影上。

那背影,比在餛飩店隔間門板床上看到的,更加矮小,更加潰敗,如同一堆被隨意丟棄在駕駛座上的破爛棉絮,散發著濃烈的血腥、汗餿和絕望的氣息。腰椎護具堅硬的邊緣在汗濕的舊汗衫下勒出猙獰的輪廓。時間,在正午滾燙的巷口,在深藍色三輪車狹小的空間里,仿佛被這潰敗的背影和無聲的凝視無限拉長、凝固。只有塵埃在熾烈的光柱里狂亂飛舞。

阿滿空洞的眼底,那層厚重的水霧劇烈地翻涌著。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困惑的漣漪,在那死寂的水面下掠過。她似乎無法理解,那“動”了的車,為何還是將她囚禁在原地。那點曾刺穿她世界死寂的綠光,為何如此輕易地熄滅。

她的嘴唇,再次極其劇烈地翕動起來,幅度比剛才在隔間里更大,更用力。干裂的唇紋被徹底撕開,那道細小的血痕迅速擴大,新鮮的、刺目的猩紅滲了出來,染紅了蒼白的下唇。

“…車…”一個氣音,帶著撕裂的嘶啞,比剛才清晰了一分,卻裹挾著一種更深沉、更尖銳的焦灼,如同淬火的鐵絲,狠狠扎進凝滯的空氣,“…動…!”

這一次,她的雙手不再僅僅抓著冰冷的輪椅扶手。瘦骨嶙峋的指節因用力而扭曲變形,指關節頂起蒼白的皮膚。她枯瘦的上半身,爆發出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近乎自毀的蠻力,再次死死撐著扶手,試圖向上挺起!她要離開這禁錮的輪椅!她要親自去抓住那點消失的綠光!她要質問那個潰敗的背影!

“丫頭!別!別亂來!”張桂芬的驚叫帶著哭腔,慌忙轉身撲向后車廂,粗壯的手臂試圖按住阿滿。

“呃——!”阿滿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痛苦的悶哼。身體只抬離輪椅座墊不到半指的高度,巨大的虛脫和劇痛就如同一堵無形的鐵墻轟然壓下!她如同斷翅的鳥,重重跌回輪椅,發出沉悶的撞擊聲!輪椅再次被巨大的沖力帶得向后滑退,輪子狠狠撞在車廂壁上!

她癱軟下去,胸口劇烈起伏,慘白的臉上瞬間布滿細密的冷汗,下唇的血珠連成線,滴落在洗得發白的舊外套前襟,洇開一小片觸目的暗紅。那雙空洞的眼睛里,剛剛燃起的那點銳利光芒如同被狂風席卷的燭火,劇烈搖曳,幾近熄滅。巨大的挫敗感和身體極限帶來的滅頂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那蠻橫的渴望。

然而,就在那光芒即將徹底沉淪的最后一瞬——

她的頭,極其艱難地、固執地…再次轉向駕駛座的方向!目光死死鎖住那個潰敗的背影!喉嚨深處,擠出幾個更加破碎、帶著血沫腥氣的、近乎哀求的氣音:

“…動…動…你…動…”

動…動…你動…

不再是命令,是泣血的哀求。用她僅存的力氣,哀求那潰敗的背影動起來。哀求那點綠光重新亮起。

這聲帶著血沫的哀求,如同燒紅的鋼針,狠狠貫穿了陳默瀕臨徹底渙散的意識!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巨大的悲愴和一種被這哀求點燃的、近乎殉道般的狂怒,如同地底的巖漿沖破所有阻隔,轟然噴發!他不再徒勞地倒氣,殘存的所有意志,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孤注一擲地凝聚到那只還能微微動彈的左手!

那只枯槁、沾滿血污的左手,擱在同樣冰冷堅硬的車門內側扶手上,劇烈地、不受控制地顫抖著。五指如同瀕死的鳥爪,神經質地張開、蜷曲、再張開!他用盡靈魂里最后一簇燃燒的火苗,對抗著毀滅性的劇痛和滅頂的虛脫,對抗著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嘯的毀滅警告!

一寸…又一寸…

那只左手,帶著一種令人心碎膽寒的緩慢和沉重,極其艱難地、如同拖著萬鈞枷鎖…向上抬起!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伴隨著腰椎深處傳來令人牙酸的、仿佛骨骼正在寸寸碾磨碎裂的恐怖呻吟!額角的鮮血流得更急,汗水如同開閘的洪水,瞬間浸透了他整個后背!

張桂芬和她丈夫呆立在車旁,看著那只在車門扶手上掙扎抬起的、顫抖不休的手,忘記了咒罵,忘記了動作。連巷口偶爾路過的行人,也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投來混雜著驚愕、憐憫與一絲不易察覺厭惡的目光。

阿滿空洞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釘在那只抬起的手上。那層厚重的水霧,似乎被那只手所承載的、無法想象的痛苦和決絕所撼動,極其微弱地…波動了一下。

終于!那只枯槁的手,抬到了足夠的高度!它不再顫抖得那么厲害,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凝固的決絕,猛地向下一按!目標——駕駛座前方、靠近他腰部右側的一個凸起的、冰冷的黑色塑料按鈕!

電喇叭!

“嘀——!!!”

一聲尖銳、凄厲、劃破正午死寂巷口的喇叭長鳴,如同垂死野獸發出的最后咆哮,猛地炸響!這聲音毫無預警,帶著一種撕裂一切的蠻橫和絕望,瞬間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

張桂芬和她丈夫被嚇得渾身一哆嗦,猛地后退一步!巷口幾個探頭探腦的鄰居也驚得縮回了腦袋!

陳默用盡最后力氣按下的手,在喇叭響起的同時,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頹然從按鈕上滑落,重重砸在車門扶手上。他整個身體徹底軟下去,頭歪向一邊,渾濁的眼睛半睜著,只剩下喉間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倒氣聲,證明那點火星尚未完全熄滅。

這聲凄厲的喇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阿滿空洞死寂的眼底,激起了更深、更劇烈的漣漪!那層厚重的水霧仿佛被這蠻橫的聲音強行撕開了一道縫隙!一絲極其清晰、帶著巨大驚悸和某種被強行喚醒的、近乎本能的反應的銳光,如同閃電般在那縫隙中一閃而過!她的身體猛地一顫,下意識地向后縮緊在輪椅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車窗外——老王頭水果攤前滾落的那個又大又圓的橘子,在陽光下反射著釉亮的光澤。

“喇叭!他會按喇叭了!”張桂芬猛地反應過來,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聲音因激動而變調,對著她丈夫吼,“快!快!把他手放方向盤上!放油門那!教他!教他踩啊!”

她丈夫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拉開駕駛座這邊的車門(老式三輪車,駕駛座無門,但有低矮的側框)。濃烈的血腥味和汗餿味撲面而來,讓他皺了皺眉。他笨拙地彎下腰,避開陳默腰部那個看起來就無比痛苦的護具,小心翼翼地、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將陳默那只滑落的、枯槁無力的左手,重新抓起來,試圖將它擺放到包裹著人造革的方向盤上。

陳默的手指冰冷僵硬,毫無生氣。手臂沉重得像灌滿了鉛。張桂芬丈夫費了老大勁,才勉強將那癱軟的手掌搭在方向盤冰冷粗糙的表面上。手掌無力地向下滑落,他只能用自己的手死死按住。

“油門!右腳!右腳!”張桂芬扒著車廂后沿,焦急地指點著駕駛座下方,“看見沒!那個銀色的桿子!踩下去!往下踩啊陳瘸子!踩下去輪子就轉了!”

陳默枯槁的頭顱無力地歪在肩頭,半睜的眼珠渾濁一片,似乎對張桂芬的嘶吼毫無反應。他的右腳,穿著同樣破舊骯臟的解放鞋,軟軟地垂落在腳踏板旁邊。

“不行!他…他腿動不了!”她丈夫喘著粗氣,滿頭大汗,絕望地抬頭看向張桂芬。

“動不了也得動!用你的豬腦子想想!”張桂芬急得直跺腳,汗水順著她油膩的鬢角小溪般淌下,“把他腳搬上去!放踏板上!教他!讓他知道往哪兒使勁!”

她丈夫一咬牙,再次彎下腰,粗壯的手臂繞過陳默的膝彎,試圖將他那條毫無知覺的右腿抬起,塞向油門踏板的位置。

“呃啊——!”身體被搬動的劇痛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瞬間刺穿陳默的神經,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慘嚎從他撕裂的喉嚨里迸發出來!這劇痛似乎短暫地激活了他身體深處最后一點反抗的本能,那條原本癱軟的右腿猛地、痙攣般地向上屈起,膝蓋狠狠頂在了方向盤下方的塑料面板上!

“咚!”一聲悶響。

“哎喲!”她丈夫猝不及防,被這突如其來的反抗頂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就在這混亂的瞬間——

“讓開!”一聲低沉、壓抑著巨大疲憊和某種決斷的聲音響起。

老王頭不知何時已站在了駕駛座敞開的這一側。他布滿褶子、沾著果漬和塵土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渾濁的老眼掃過駕駛座上如同血人般徹底垮掉的陳默,掃過他那只被強行按在方向盤上、無力滑落的手,掃過那條因劇痛而痙攣屈起的右腿。

他沒有看張桂芬夫婦,也沒有看后車廂的阿滿。他佝僂著背,默默地、極其費力地蹲下身。布滿老年斑和青筋的枯瘦大手,伸向了陳默那只無力垂落在腳踏板旁的右腳。他的動作異常緩慢,帶著一種近乎儀式般的沉重,避開了陳默腰部的護具,小心翼翼地托住了那只破舊解放鞋的鞋底。

老王頭的手很穩。他托著那只腳,如同托著一件易碎的瓷器,極其緩慢、卻又異常堅定地,將它抬起,向上,再向上,輕輕地、穩穩地…放在了那個冰冷的、銀色的油門踏板上。

解放鞋粗糙的鞋底,觸碰到了金屬踏板的冰涼。

老王頭沒有立刻松手。他就那樣蹲著,用自己的手,穩穩地承托著陳默那只毫無力量、冰冷僵硬的腳,將它固定在油門踏板的上方。然后,他抬起布滿血絲的老眼,渾濁的目光穿透駕駛座的混亂,越過張桂芬丈夫愕然的臉,直直地、平靜地…望向歪斜在駕駛座上、只剩下微弱倒氣的陳默。

沒有言語。只有那雙渾濁眼睛里沉淀了太多苦難后近乎麻木的平靜,和那只穩穩托著陳默右腳、固定在油門踏板位置上的、布滿老繭的手。

時間再次凝固。正午的陽光將老王頭佝僂的剪影和那只托著腳的手,清晰地投射在油膩的水泥地上。巷口的風卷起幾張廢紙,打著旋兒。

陳默半睜的、渾濁的眼珠,極其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視線先是茫然地落在老王頭那張溝壑縱橫、毫無表情的臉上,然后…極其艱難地、如同生銹的齒輪般…向下移動,落在了自己被老王頭穩穩托著、固定在油門踏板上的右腳上。

那只腳,冰冷,麻木,毫無知覺。但他混沌的意識深處,似乎被老王頭那渾濁平靜的目光和那只枯瘦卻異常穩定的手,注入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指向——那里!踩下去!

一股微弱的氣流,從陳默撕裂的喉嚨深處艱難地抽入。胸腔里那顆被劇痛反復捶打、幾乎停止跳動的心臟,在那只托著他腳的手傳遞來的、近乎蠻橫的穩定感中,極其微弱地…搏動了一下。

他枯槁的脖頸,爆發出最后一絲蚯蚓般的青筋。殘存的所有意志,不再是孤注一擲的爆發,而是凝聚成一股極其纖細卻異常堅韌的絲線,死死系在了那只被托起的右腳上!

動!

一個無聲的指令,在靈魂的灰燼里炸開!

右腳的大腳趾,在那只破舊骯臟的解放鞋里,極其極其微弱地…向下一勾!

幅度微小到幾乎無法察覺!只是腳趾隔著鞋底,在冰冷的金屬踏板上,留下了一道微不足道的、汗濕的印痕!

然而——

“嗡——!”

沉寂的電瓶瞬間爆發出強勁的電流!儀表盤上,那盞象征著動力輸出的指示燈,猛地亮起刺目的紅色!

老王頭渾濁的老眼驟然一瞇!托著陳默右腳的手如同被電流擊中般猛地感受到一股微弱卻清晰的向下壓力!他幾乎在同時,毫不猶豫地松開了手!

那只枯槁的、冰冷的右腳,憑借著那微弱到極致的腳趾下勾的力量,在失去托舉的瞬間,帶著一種墜落般的慣性,加上老王頭松手前那微妙的引導助力——

“咔!”

一聲輕微的機械咬合聲!

銀色的油門踏板,被那只穿著破舊解放鞋的腳,實實在在地…壓了下去!壓到了最低!

“嗚——!!!”

三輪車后輪處猛地爆發出一陣低沉而狂暴的電機咆哮!如同被喚醒的鋼鐵猛獸!靜止的車身因這突然爆發的扭矩而劇烈地向前一竄!又因前輪被老王頭及時用身體死死頂住而猛地頓住!

整個車身都在強大的動力下狂躁地震顫起來!車棚帆布發出嘩啦啦的抖動聲!輪胎摩擦著地面,發出刺耳的“吱嘎”聲,卷起一股濃烈的橡膠焦糊味!

“動了!動了!輪子要轉了!”張桂芬扒著車廂邊緣,被這突如其來的狂暴力量嚇得失聲尖叫,臉上卻爆發出狂喜!

她丈夫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咆哮的后輪,看著老王頭死死頂住車頭前輪的身影。

駕駛座上,陳默枯槁的身體被這狂暴的竄動狠狠甩在椅背上,腰椎傳來一陣令人靈魂出竅的毀滅性劇痛!他眼前徹底一黑,喉間發出一聲短促到極致的、如同氣管被徹底掐斷的“呃”聲!那只剛剛按下喇叭的左手無力地從方向盤上滑落,垂在身側。意識如同斷線的風箏,徹底墜入無邊的黑暗。只有那只踩死了油門的右腳,依舊如同焊死般,死死地、僵硬地壓在那個冰冷的銀色踏板上!

后車廂里,巨大的慣性將阿滿連同輪椅狠狠摜向車廂前壁!輪椅輪子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她的頭不受控制地向前猛地一點,額頭幾乎撞到冰冷的鐵皮!那雙空洞的眼睛因這劇烈的震動和狂暴的引擎咆哮而驟然睜大!眼底那層厚重的水霧,在這一刻,被這突如其來的、蠻橫的、充滿金屬暴力的“動”,徹底撕裂!

一絲極其清晰的、混合著巨大驚駭和一種被強行喚醒的、原始生命力的銳光,如同燒熔的鋼水,在她驟然收縮的瞳孔深處爆燃!她瘦小的身體死死繃緊,雙手下意識地、用盡全力抓住了輪椅的扶手,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瞬間失去血色!她的嘴唇無聲地張開,喉嚨里發出“嗬…”的、如同窒息般的氣音。目光穿透搖晃的車棚縫隙,死死釘在車頭前方——老王頭用佝僂的身軀死死頂住前輪的地方,以及更遠處,巷口外那片被正午陽光照得白花花、未知的街道!

輪子在咆哮!車在震顫!它要沖出去了!

“松腳!松腳啊陳瘸子!要撞了!撞老王頭了!”張桂芬魂飛魄散,對著徹底昏迷的駕駛座嘶聲裂肺地尖叫!

老王頭佝僂的身體死死頂住前輪,布滿皺紋的臉上青筋暴起,渾濁的眼睛里卻是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靜。他枯瘦的雙腳死死蹬住地面,破舊的布鞋在水泥地上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三輪車狂暴的前沖力量如同憤怒的公牛,一次次撞擊著他衰老的身體。

“快!快把他腳扳開!”張桂芬丈夫終于反應過來,像頭發瘋的牛一樣再次撲向駕駛座!他肥胖的身體擠在狹小的空間里,粗壯的手臂越過陳默癱軟的身體,不顧一切地抓向那只死死踩在油門踏板上、如同長在上面的右腳!

他粗糙的手指死死摳住陳默的腳踝和鞋幫,用盡全身力氣向后猛拽!

“呃!”昏迷中的陳默身體因這粗暴的拉扯再次劇烈抽搐了一下,喉間發出無意識的痛苦嗚咽。

那只腳,如同焊死在了踏板上!紋絲不動!

“扳不動!卡死了!”她丈夫絕望地嘶吼,汗水如同瀑布般從他臉上淌下。

后車廂的阿滿,身體依舊死死繃緊,雙手如同鐵鉗般抓著輪椅扶手。那雙被狂暴的“動”所撕裂、點燃的眼睛,此刻卻清晰地倒映著車頭前方——老王頭那佝僂的、在車輪狂暴推力下苦苦支撐、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碾碎的背影!那背影,與她意識深處某個被黑暗吞噬的、同樣佝僂而絕望的輪廓…瞬間重疊!

“呃…!”一聲短促、尖銳、帶著巨大痛苦和驚悸的抽氣聲,猛地從阿滿干澀的喉嚨里迸發出來!不是命令,不是哀求,是靈魂被利刃刺穿時本能的尖叫!

她的身體猛地向前一掙!不再是試圖站起,而是一種被恐懼攫住的、想要逃離的本能!輪椅被這力量帶動,輪子再次與車廂壁摩擦出刺耳的銳響!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鑰匙!拔鑰匙!”老王頭嘶啞低沉的聲音,如同從地底傳來,穿透了引擎的咆哮和張桂芬夫婦的哭喊!

張桂芬猛地一個激靈!對!鑰匙!她肥胖的身體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敏捷,像顆炮彈一樣從車廂后沿彈開,撲向駕駛座敞開的這一側!油汗混雜的粗手帶著一股狠勁,直接插向陳默那只依舊死死攥著鑰匙的右手!

“撒手!”她怒吼著,指甲狠狠掐進陳默枯槁的手背皮膚!

昏迷中的陳默毫無反應,手指卻因這劇痛的本能反應而微微松動了一絲!

就是這一絲松動!

張桂芬的手指如同鐵鉤,猛地摳進鑰匙環!用盡吃奶的力氣狠狠一拔!

“咔嚓!”

鑰匙被強行從鎖孔里拔出!

“嗚…嗡…”

引擎狂暴的咆哮聲如同被瞬間掐住了脖子,發出一陣不甘的、迅速衰減的低鳴,幾秒鐘內便徹底沉寂下去。驅動輪那令人心悸的震顫也隨之停止。只有橡膠摩擦地面產生的焦糊味,依舊濃烈地彌漫在滾燙的空氣里。

死寂。

突如其來的死寂,比剛才的狂暴更讓人心悸。

老王頭佝僂的身體晃了晃,緩緩松開了頂住前輪的力量,扶著冰冷的車頭,大口喘著粗氣,布滿褶子的臉上是耗盡心力的灰敗。張桂芬丈夫一屁股癱坐在駕駛座旁油膩的水泥地上,呼哧呼哧喘得像破風箱。張桂芬則背靠著滾燙的車門板,手里死死攥著那枚沾滿血污的冰冷鑰匙,胸口劇烈起伏,眼神空洞地望著車頭前方不到一尺之地——那里,是被車輪狂暴力量推擠堆積起來的一小片塵土和碎石。再往前半尺,就是老王頭剛才站立的地方。一尺之外,就是車水馬龍、日光刺眼的巷外大街。

僅僅一尺。他們離真正的“動”,離沖出這條浸透汗堿與鐵銹的窄巷,只差一尺。

深藍色的車漆在正午的陽光下反射著銳利如刀的冷光,沉默地宣告著這場以血淚和絕望為代價的沖鋒,最終停滯在咫尺之遙的終點線前。車后座那兩根加固的光滑鋼管扶手,無言地閃爍著金屬的寒澤,冰冷地映照著車廂內外的死寂與潰敗。

老王頭扶著車頭,緩緩直起一點佝僂的背,渾濁的目光掃過駕駛座上徹底昏迷、血汗浸透的陳默,掃過后車廂里依舊死死抓著扶手、身體緊繃如弓、空洞眼底殘留著巨大驚悸和一絲茫然無措的阿滿,最后,落在自己腳邊——那個又大又圓、表皮光滑如釉的橘子,不知何時已被慌亂的人群踢到了車輪旁,靜靜地躺在被車輪摩擦得發燙的水泥地上。

他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在沾滿油污和汗漬的圍裙上無意識地擦了擦,然后,極其緩慢地、費力地彎下腰。枯瘦的手指,輕輕地、穩穩地…撿起了那個沾了些許塵土的橘子。

他沒有看任何人,只是佝僂著背,默默地轉過身,一步一挪,沉重地走回他那被陽光曬得發蔫的水果攤前。他將那個橘子,輕輕地、輕輕地…放回了原先擺著的位置。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沖鋒、那聲劃破死寂的喇叭、那狂暴引擎的咆哮和最終的沉寂…都只是正午陽光下,一場沉悶而短暫的幻覺。

巷口熾烈的陽光依舊滾燙,潑灑在深藍色的、沉默的三輪車上,潑灑在車廂內外徹底潰敗的身影上。塵埃在光柱里緩緩沉降,如同無聲的嘆息。車輪尚未真正轉動,那咫尺天涯的一尺之地,橫亙在深藍的寂靜里,無聲地丈量著苦難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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