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男人收回筆，立刻轉身就走，沒有一秒鐘的停留。動作干脆利落得甚至有些突兀，推開旋轉門，很快消失在華燈初上的人流里。

整個過程不過幾十秒，像被按下快放鍵的劣質影片。

惠惠獨自站在冷清空曠的大廳里，手里那個沉重的塑膠袋像一個燙手的不詳之物，散發出令人不安的甜膩氣息。遠處隔間里的劉哥似乎哼著什么跑調的小曲，聲音模糊得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她甚至忘了呼吸，直到胸腔傳來窒息的悶痛，才倉促地吸了一大口冷冰冰的空氣，那股濃郁甜香猛地嗆入鼻腔。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回聲在大廳里過于清晰，她幾乎是逃跑似的奔向電梯。那袋子的重量勒得她手心生疼，里面硬挺的面料輪廓棱角分明地隔著塑膠摩擦著她的胳膊。密閉的電梯空間像個金屬盒子，只有她一個人，鏡面映出她蒼白的臉和眼睛里無法掩飾的驚慌。那甜香，那冰冷的目光，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她用最快的速度按了樓層鍵，沖出電梯，三步并作兩步撲到自己公寓門前。鑰匙在她手里抖得厲害，捅了好幾次才對準鎖孔。開門、閃身進去、反鎖、背部死死抵住冰涼堅硬的門板——一連串動作快得幾乎沒有間隙。

安全了？似乎是的。可房間里死寂一片，沒有開燈，窗外微弱的光線勾勒出家具模糊猙獰的輪廓。只有手里那個不祥的袋子，和她粗重的喘息聲證明剛才的一切并非幻覺。

惠惠抖著手，摸到墻壁上的開關。“啪”一聲輕響，慘白的光線瞬間鋪滿客廳。刺眼的光芒讓她下意識瞇了瞇眼，心卻仿佛落到了更黑暗的深淵。

她靠著門板滑坐到冰涼的地板上，終于喘勻了氣，才將那個散發著詭異氣息的塑膠袋拖到腿邊，一把撕開了它的封口膠帶。

濃郁的奶香與糖漿味瞬間噴涌而出，像一只無形的、粘膩的手捂住了她的口鼻。袋子里面，堆得快要滿溢出來的，是無數顆淺金色的、圓滾酥脆的爆米花，在頂燈光線下反射著油潤的光澤。它們簇擁著一個鼓囊的、幾乎有半個行李箱大的純白防塵袋。

惠惠的心臟跳得又快又重，擂鼓似的撞擊著胸腔。她屏住呼吸，帶著一種近乎抗拒的恐懼，手指摸索著解開了防塵袋的系帶，用力向外一拉——

一片刺目的血紅瞬間撞入她的瞳孔。

不是嫁衣常見的喜慶紅，而是一種更深沉、如同干涸血跡般的暗紅。一件裁剪極其繁復奢華的重工刺繡婚紗靜靜躺在翻涌的爆米花上。細膩閃光的緞面仿佛凝固的鮮血，層疊繁復的蕾絲和珠繡在燈光下折射出冰冷的碎光。盤金繡的鳳凰在裙擺間昂首展翅，眼睛是尖銳的黑色釘珠，幽幽地反著光，透著一股妖異兇戾的氣息。

婚紗那過于夸張的裙擺被壓在沉重的爆米花下面，如同一個不祥的巨大花苞。

惠惠盯著這件完全陌生的血色嫁衣，大腦一片空白，冷意從心臟瞬間竄向四肢百骸。爆米花干燥細微的聲響在她耳邊被無限放大，如同某種詭異的竊竊私語。

太不對勁了！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冰涼順滑的綢緞裙擺。摸索著，在內襯不起眼的褶皺里，指尖碰到一個異常堅硬的方形小東西。她猛地撕開那層薄如蟬翼的內襯襯布——一張泛黃、被時光磨損的電影票飄落在她蜷縮起來的膝蓋上。

票面已經模糊褪色，但幾個關鍵的字跡卻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她的眼睛：

【電影票根】

影名：《甜蜜的約會》

地點：兒童電影院

時間：1998年7月15日 PM 2:00

座位：7排 13座、14座

仿佛塵封的記憶閘門被一顆子彈粗暴地洞穿，那個模糊遙遠、早已被丟棄在時光角落里的下午，裹挾著童年電影院特有的爆米花焦糖甜香和陳舊座椅的味道，驟然淹沒了她！

那個夏天陽光刺眼，冷氣開得不足的電影放映廳里空氣悶熱粘稠，滿是焦糖甜膩的香味。惠惠正緊張地坐在她的位置上——7排14座。身邊的13座是班上一個新轉學來的、很清秀的男生，班上好幾個女生都偷偷議論過他。而隔著過道，12座坐著的就是張薇。她記得清楚，那天的張薇特別興奮，臉上帶著期待的紅暈，懷里抱著一個裝滿爆米花的大桶。

就在電影放映前燈光熄滅、滿場喧鬧的那一刻，惠惠清晰地看見，坐在13座的那個清秀男孩身子微微傾過，朝著張薇的方向指了指自己空著的兩只手，又對著張薇的爆米花桶調皮地比劃了一個吃的動作。張薇抱著桶，羞澀緊張又無比雀躍，手忙腳亂地想把整個桶遞過去。就在她準備起身，越過狹窄過道遞給男孩的瞬間——

意外發生了。惠惠當時被前排忽然回頭大叫的同學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識地站起來想看清是誰。她無意識的動作幅度太大，手肘狠狠撞在了正好站起身的張薇手上。

“嘩啦！”

一大桶滾燙焦糖色的爆米花像一場突然的、金色的雪崩，猛然炸開。鋪天蓋地撒向兩個錯愕的孩子。

滾燙的爆米花砸在男生的頭上、臉上、嶄新的T恤上，引起一聲氣惱的驚叫。爆米花更是雪崩般，順著縫隙倒灌進張薇的裙子里，燙得她瞬間尖叫起來，又燙又粘的糖漿立刻把她弄得一片狼藉。惠惠自己也未能幸免，頭發、脖子、手臂都沾滿了燙乎乎、黏膩膩的爆米花和糖汁。周圍響起了女生們刺耳尖銳的大笑。黑暗的放映廳里，笑聲和尖叫聲格外響亮、刺耳。

她似乎還聽到張薇帶著哭腔喊出了一句模糊的“我的爆米花之吻…”之類的話，隨即就被更大的哄笑和混亂掩蓋了。后來放映廳的燈亮起，放映員不耐煩地維持秩序，放映不了了之，三個狼狽不堪的孩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各自的家長領了出去…

這么多年過去，惠惠幾乎忘掉了。那次意外后，張薇和她的關系似乎也悄然疏遠了。惠惠一直覺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孩童間再尋常不過的一次失手罷了。

直到此刻，這張泛黃的舊票根帶著冰錐般的寒意刺破了她遺忘的殼。冰冷堅硬的地板傳來陣陣寒氣，惠惠蜷縮著，冷汗卻密密地浸透了后背的衣服。爆米花散發出的甜膩香氣依然濃郁地彌漫在空氣中，但那件刺目的血紅婚紗躺在金色的爆米花堆上，在慘白燈光的映照下，卻散發著一種令人血液凍結的、無比邪惡的氣息。

童年那個無心之失的意外場景被這票根瞬間喚醒，此刻像萬花筒里令人眩暈的碎片，撞擊著她此刻的恐懼。張薇！是她？一定和她有關！

惠惠的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四肢發冷發僵。她掙扎著想從地上站起來，那婚紗沉重得如同沾了血，絆住了她的手腳。她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向后爬，只想離那個詭異的包裹遠一點。手指冰涼顫抖著從包里摸索出手機，屏幕光在臉上投下慘淡的陰影，她點開通話記錄——那個下午陌生來電的號碼異常刺眼地躺在那。惠惠吸了口氣，用盡力氣想要按下去撥打，問清楚，質問！無論那端是誰！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屏幕的瞬間——

公寓客廳那盞明亮頂燈，突然熄滅了！

不是電路跳閘那種啪嗒脆響，而是極其安靜、瞬間的、令人猝不及防的沉沒！

突如其來的濃稠黑暗如同冰冷的墨汁，劈頭蓋臉地澆了下來。

“啊——”

一聲驚恐到變調的尖叫從惠惠喉嚨里不受控制地沖出，又在黑暗中猛地被她自己掐斷。她像觸電般僵硬在原地，呼吸停滯，耳朵里只剩下自己放大的、轟隆作響的心跳。

滴…嗒…

一個極其輕微、短促的水滴聲，詭異地打破死寂。在寂靜無聲的黑暗里，清晰得驚心動魄。

那聲音…不是從廚房，不是從衛生間…

更像是…從客廳那扇對著消防通道、虛掩著為了透氣的窗戶外傳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