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冬城的晨霧還未散盡時,訓練場上的木劍碰撞聲已經清脆如鈴。羅杰的皮靴踩在結霜的石板上,發出細微的咯吱聲,他的呼吸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又被揮劍的勁風打散。
“速度再快些!”羅德利克爵士的吼聲穿透薄霧,“敵人不會等你擺好姿勢,羅杰!”
銀灰色的影子如閃電般掠過地面——“灰影”已經長到半人高,此刻正配合著羅杰的步伐騰躍,利爪在假想敵的位置留下淺淺的抓痕。這是他們新練的戰術,影子山貓的突襲能為持有者爭取瞬息的破綻,而羅杰的劍總能精準地落在那一瞬間。
“不錯嘛,羅杰。”席恩的嘲諷里帶著笑意,他肩上的“海風”突然竄起,在空中劃出一道銀線,正好擋在羅杰的劍路前。這是他們常用的干擾技巧,但羅杰早有準備,手腕翻轉間,木劍已經變向,穩穩地停在席恩的咽喉前。
“承讓,席恩。”羅杰收劍回鞘,“海風”不滿地沖他齜牙,卻被席恩按住了后頸——這只影子山貓最受不了別人碰它的尾巴根,此刻正委屈地呼嚕著蹭主人的手臂。
瓊恩的“孤影”始終伏在他腳邊,灰白相間的皮毛與晨霧幾乎融為一體。直到羅柏的“黑刃”撲過來挑釁,它才懶洋洋地抬爪一擋,動作看似緩慢,卻精準地按住了“黑刃”的耳朵。兩只影子山貓滾作一團,惹得羅柏大喊:“別咬它的傷耳!”
羅杰看著打鬧的影子山貓們,忽然想起一年前它們剛到臨冬城的樣子——像四只毛茸茸的煤球,連啃骨頭都要互相搶。而現在,“黑刃”的肩高已經超過了普通獵犬,“孤影”的利爪能輕易劃開厚實的橡木盾,“海風”能在三息內爬上臨冬城的箭樓,就連最黏人的“灰影”,也能在狩獵時獨自撲倒一頭幼鹿。
“集合!”羅德利克爵士的鐵杖重重砸在地上,“今天的實戰課就到這里。羅杰,跟我來,奈德大人在書房等你。”
穿過庭院時,幾個女仆正踮著腳給“黑刃”的項圈系新鈴鐺,那是小艾莉亞纏著母親做的。自從上次“黑刃”從冰湖里救起落水的布蘭,整個臨冬城的人都對這些影子山貓改觀了——廚房會特意留著最肥的肝臟,馬廄的男孩們總搶著給它們刷毛,連最不茍言笑的守衛隊長,也會在巡邏時給蹲在墻頭的“海風”丟塊肉干。
“你的護腕松了。”羅杰路過瓊恩身邊時,伸手幫他系緊了皮繩。上周練習長槍時瓊恩扭傷了手腕,雖然魯溫學士說已無大礙,但羅杰還是讓人在護腕里加了層軟墊。
瓊恩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又看看羅杰:“父親說……冊封儀式定在三天后?”
“嗯,魯溫學士查了星象,說那天適合授勛。”羅杰的指尖有些發燙,這是他期待了整整一年的時刻,可真到眼前,卻莫名有些緊張。
席恩突然勾住他的脖子:“怎么?怕了?到時候可別手抖得握不住劍。”
“至少我不會像某人,上次給影子山貓梳毛被撓了三道血痕。”羅杰笑著掙脫,卻被席恩絆了個趔趄,兩人鬧作一團時,正好撞見迎面走來的凱特琳夫人。
“注意儀態。”凱特琳的聲音依舊清冷,但目光掠過羅杰肩頭的“灰影”時,沒有了往日的警惕。這一年里,她親眼見過影子山貓們在火災時叼走嬰兒,見過它們在暴雪夜為主人暖腳,更見過羅杰為了救治生病的“孤影”,在魯溫學士的書房守了整整三夜。
“夫人。”三個男孩齊齊行禮,“灰影”很有靈性地蹭了蹭凱特琳的裙角——這是羅杰教的,他說史塔克家的女主人需要更多的善意。
凱特琳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動了動,從籃子里拿出三個蘋果:“珊莎烤的,加了蜂蜜。”她特意把最大的那個遞給羅杰,“密肯說你昨晚在鐵匠鋪待到子時?”
“在給影子山貓們打新護胸。”羅杰接過蘋果,果皮上還留著溫熱的觸感,“冬天快到了,鐵甲容易凍住皮毛。”
“別太累著。”凱特琳的目光在他眼下的青黑處停留了一瞬,轉身時輕聲道,“三天后的儀式,安娜會來觀禮。”
羅杰的心猛地一跳。母親很少來城堡,鐵匠鋪的活計總讓她忙得腳不沾地。他抬頭時,正看見凱特琳的裙擺掃過“孤影”的尾巴,那只總對人保持警惕的影子山貓,竟主動用腦袋蹭了蹭她的腳踝。
奈德的書房里彌漫著墨水和雪松的氣息。羅杰熟練地從書架上取下北境封臣的名冊,這是他每天必做的工作——整理信件、登記物資、記錄領地事務。公爵正站在窗前,手里捏著一封火漆印已經開裂的信。
“波頓家的人又在虐待農奴了。”奈德的聲音像結了冰的湖面,“剝皮人總改不了他們的惡習。”
羅杰放下名冊,看著信上那些潦草的字跡——那是個農奴偷偷托商人送來的,字里行間全是恐懼。他想起魯溫學士教的律法:北境領主有權處置封地事務,但不得違背“先民誓言”中關于善待耕者的條款。
“或許可以讓羅德利克爵士去一趟?”羅杰斟酌著開口,“帶著二十名護衛,既顯重視,又不至于引發沖突。”他頓了頓,補充道,“可以讓雅典娜跟著,起到一定的震懾作用。”
奈德轉過身,灰眼睛里帶著贊許:“你比半年前沉穩多了。”他把信遞給羅杰,“按你的意思寫封回信,用我的印鑒。”
羅杰握著羽毛筆的手很穩。一年前他連握住筆都覺得吃力,是魯溫學士每天逼著他練字,從字母到短句,再到這些需要斟酌措辭的公文。墨水滴落在羊皮紙上,暈開小小的黑點,像極了他第一次寫壞的那些信紙。
“對了,”奈德突然說,“冊封儀式后,你隨我去拜訪卡史塔克家。他們的家族鐵匠想請教密肯關于唐刀的鍛造技巧,你可以跟著去看看。”
羅杰的眼睛亮了。
“魯溫學士說你上周的星象課得了滿分?”奈德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只是記住了幾個星座而已。”羅杰有些不好意思。學士的課總是最難的,那些關于歷法、草藥、甚至外語的知識,比揮劍要枯燥得多。但是對于有兩世靈魂的羅杰就顯得容易很多。但魯溫總說:“騎士不止要有力量,更要有智慧。”
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灰影”探進半個腦袋,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嗚咽。羅杰立刻明白——這是影子山貓在提醒他,魯溫學士的課要開始了。
“去吧。”奈德揮揮手,目光落在窗外那些跑動的身影上——羅柏正帶著“黑刃”教布蘭射箭,瓊恩和席恩坐在墻頭上不知在說些什么,四只影子山貓時不時追逐打鬧,像團滾動的灰影子。
魯溫學士的塔樓里堆滿了書籍和標本。羅杰剛進門,就看見學士正用鑷子小心翼翼地給一只蝴蝶標本體。那是“海風”上周從森林里叼回來的,翅膀上有奇異的藍色斑點,魯溫說這是南方才有的品種,出現在北境很不尋常。
“今天我們講‘先民的盟約’。”魯溫推了推眼鏡,指著墻上那張泛黃的地圖,“八千年前,史塔克先祖與森林之子立下誓言,這才換來了北境的和平……”
羅杰聽得很認真。他知道這些歷史的重要性——奈德處理封臣糾紛時,總能從古老的誓約里找到依據。當講到“騎士精神”時,魯溫突然問:“你覺得,什么是真正的騎士?”
羅杰想起羅德利克爵士說的“勇敢”,想起奈德說的“公正”,想起母親說的“善良”。他沉默片刻,輕聲道:“保護弱小,堅守承諾,無論對方是貴族還是農奴,是人類還是……影子山貓。”
魯溫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密肯說你昨晚在護具內側刻了防刮的紋路?”
“‘灰影’總蹭掉護毛。”羅杰有些不好意思,“影子山貓的皮膚很敏感。”
“看來你已經明白,真正的力量不是傷害,而是守護。”魯溫遞給她一本封面磨損的書,“這是關于騎士禮儀的,晚上回去看看,別到時候在儀式上出糗。”
離開塔樓時,正午的陽光正好。羅杰穿過花園,看見珊莎正帶著艾莉亞給影子山貓們編花環。“黑刃”極不耐煩地甩著尾巴,卻任由小艾莉亞把一朵雛菊別在它的耳朵上;“孤影”則安靜地趴在珊莎腳邊,任由她用梳子梳理自己的長毛。
“羅杰!”艾莉亞舉著一個用常春藤編的項圈跑過來,“給‘灰影’戴好不好?”
“灰影”警惕地后退一步,卻在羅杰點頭后乖乖低下頭。翠綠的藤蔓纏繞在銀灰色的毛發間,竟有種奇異的和諧。珊莎笑著拍手:“真好看!就像故事里的魔法貓!”
羅杰突然想起剛帶影子山貓們回來時,珊莎嚇得躲在母親身后,連看都不敢看。而現在,她會為了給影子山貓們找新鮮的薄荷,讓馬夫帶她去城外的草地。
“父親說,儀式上要給影子山貓們也戴上緞帶。”珊莎輕聲說,眼睛亮晶晶的,“藍色的,配‘灰影’的毛最好看。”
鐵匠鋪的熱浪撲面而來時,羅杰幾乎要醉在這熟悉的氣息里。密肯正掄著大錘敲打一塊燒紅的鐵塊,火星濺在地上,像散落的星星。四只影子山貓趴在角落的草堆里打盹,鼻尖上沾著煤灰——它們總喜歡來這里取暖,密肯嘴上罵著“臟東西”,卻在墻角鋪了最軟的干草。
“回來了?”密肯頭也不抬地問,把燒紅的鐵塊扔進水里,蒸汽“嘶”地一聲騰起。
“嗯,學士的課結束了。”羅杰熟練地系上牛皮圍裙,“父親說要去卡史塔克家?”
“那老東西肯定是想偷學我們的淬火技巧。”密肯哼了一聲,把一根細長的鐵棍遞給羅杰,“試試這個。”
那是根用來鍛造劍柄的鋼條,需要在火里反復淬煉,才能既堅硬又有韌性。羅杰接過錘子,手臂肌肉繃緊,每一次敲打都精準地落在同一個位置——這是他練了無數次的力道,密肯說過,好的鐵匠能讓錘子像長在手上一樣。
“輕點,蠢貨。”密肯的聲音里沒有怒氣,“這不是生鐵,要像哄姑娘一樣溫柔。”
羅杰的臉有些發燙,手上的力道卻柔和了許多。他看著鋼條在火焰中逐漸變成誘人的橙紅色,像夕陽落在結冰的湖面上。去年他第一次嘗試時,把整整一塊鋼燒成了廢鐵,密肯氣得用鐵鉗敲了他的腦袋,卻在深夜重新熔化了那塊廢鐵,做成了“灰影”的第一個爪套。
“這個給你。”傍晚收工時,密肯從工具箱里拿出一個小布包。里面是一枚狼頭徽章,用純銀打造,邊緣被打磨得異常光滑。“別在你的披風上,成為騎士不能太寒酸。”
羅杰的手指撫過冰涼的金屬,狼頭的眼睛是空的,他知道父親的意思——那是要他用自己的功績去填滿。
回到房間時,天已經擦黑。羅杰拿出魯溫給的那本書,卻怎么也看不進去。他走到窗邊,看見庭院里的火把已經亮起。四只影子山貓正圍著一個木桶打鬧,那是布蘭特意讓人裝的溫水,它們總喜歡在睡前洗個澡。
“灰影”突然抬起頭,金色的眼睛望向羅杰的窗口,發出一聲低低的呼喚。緊接著,其他三只影子山貓也停下動作,齊齊望向這里,喉嚨里發出呼應的低吼。
羅杰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填滿了。這一年里,他學會了揮劍、寫字、鍛造、處理事務,學會了如何在北境的寒風中站穩腳跟。但最重要的,是學會了如何與這些曾經的野獸建立信任,如何與羅柏、瓊恩、席恩成為真正的伙伴,如何在鐵匠的兒子與未來的騎士這兩個身份間找到平衡。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既握過沉重的鐵錘,也握過精致的羽毛筆;既撫摸過影子山貓柔軟的皮毛,也握過冰冷的劍柄。明天,這雙手還要接過騎士的冊封劍,承擔起更重的責任。
窗外,“灰影”正用爪子輕輕拍打同伴的腦袋,像是在說晚安。羅杰笑了笑,把那枚銀質的狼頭徽章別在胸前。
十歲的重量,不僅僅是年齡的增長,更是懂得了責任二字的分量。他知道,三天后的儀式不是結束,而是開始——一個屬于他,屬于這些影子影子山貓,屬于臨冬城少年們的開始。
夜風吹過塔樓,帶來遠處狼林的氣息。羅杰握緊胸前的徽章,仿佛能聽見北境的心臟在沉穩地跳動,與他的心跳,與影子山貓們的呼吸,與臨冬城的燈火,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