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找不到的歸屬
書名: 逝千年作者名: 妄妄歲繽繽本章字數: 4773字更新時間: 2025-07-26 22:30:53
“你是什么人?”那年輕的秦軍看著我,火光映在他尚帶稚氣的臉上。他的手按在劍柄上,指節發白。
說自己是匈奴人?可阿娘教我認字時刻在手心的溫度怎么能忘記;承認是秦人?我卻并未見過我的阿爹,只能記得阿娘哼過的秦地歌謠;承認自己是匈奴人?不……
“她嚇傻了。”另一個年長些的士兵走過來,鎧甲上沾著血跡,“看這打扮,肯定是匈奴貴族養的小妾。”
我連連搖頭,赫連的尸體就在旁邊,他的獵刀還被我緊緊攥在手里。白兒的血在巖壁上緩緩流淌,如一條暗紅色的小溪。
年輕士兵突然伸手撥開我額前的碎發,打量著我的眼睛閃過了光。他的眼睛瞪大了,“這......這不像匈奴人。”他轉向同伴,“你看她的眼睛,還有膚色——”
“管她是什么!”第三個士兵不耐煩地打斷,“趕緊殺了,我們還要去和大部隊匯合。”
年長士兵卻若有所思地打量我:“你能聽懂中原話?會說嗎?”
我點點頭,喉嚨發緊。七年都沒怎么說過的語言在舌尖打轉,像隔著一層紗。
“說幾句聽聽。”他命令道。
我深吸一口氣,“你想聽什么?”生澀的音節一個接著一個往外蹦。
三個士兵面面相覷。年輕的那個突然激動起來:“她是秦人!肯定是匈奴擄去的!“
“等等。“年長士兵瞇起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玄昭……”,幾乎脫口而出地,不假思索地回答,心頭又是一顫,像是懸崖邊春雪融化,滴落深淵。
“玄昭?”年輕士兵重復了一遍,“姓玄?這倒是少見。”
究竟有多久沒聽到別人叫我的本名了呢?
我快要分辨不出我的情緒了,我不知道我在悲傷什么,這樣的悲傷非常復雜,像是從四面八方襲來的一樣。
眼前的畫面漸漸發黑,耳邊的聲音也隨之消逝……
再次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被綁在一匹戰馬背上,頭朝下懸著,隨著馬匹的顛簸而搖晃。后腦勺傳來陣陣鈍痛,嘴里有鐵銹味。透過散亂的頭發,我看見三雙沾滿泥雪的軍靴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
“醒了?”一個聲音從上方傳來。是那個年輕士兵,他俯身解開我腳踝的繩子,把我扶正。“別亂動,趙伍說你要是逃跑就射殺你。”
我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嚨干得像是塞了一把沙子。遠處山巒起伏,鉛灰色的天空壓得很低,即使是在草原上生活了這么久的我,也認不清是去哪的路。
“你們...要帶我去哪?”我用生硬的秦語問道。
“蒙將軍的大營。”年輕士兵遞給我一個水囊,“喝點水吧,你昏迷了一天一夜。”
水囊里的水冰冷刺骨,進入胃里涼涼的,卻讓我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些許。
“我叫李澤。”年輕士兵突然說,“老家在隴西。對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到底是什么人?
這個問題問的真好,就連我本人也不知如何回答。
我是誰?是匈奴左賢王帳下的奧云達賚,還是那個在母親懷里聽故事的玄昭?
七年的時光足以改變一個人的語言、習慣甚至記憶,卻抹不去血脈深處的印記。
我突然想到了一個更可怕的事,如果不是用七年來改變我呢,而是十四年,甚至是二十一年……
“我阿娘...是羌人,阿爹沒見過,但阿爹是秦人。”我最終低聲說道。
李澤的眼睛亮了起來,還想再問什么,卻被那個叫趙伍的秦兵打斷,“別跟俘虜廢話!蒙將軍自有決斷。”
俘虜。這個詞像刀子一樣扎進心里。是啊,現在我的身份不過是個俘虜,既不是匈奴貴女,也不是秦人女兒,只是個等待發落的戰利品。
抬頭看著天上的云,想起那些秦人俘虜們,低著頭,懷念著家鄉。
馬隊轉過一個山坳,眼前豁然開朗。山谷中駐扎著連綿不斷的軍營,黑色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上面金色的“蒙“字在雪地里格外醒目。我的心突然絞緊……秦軍。
“到了。”趙伍粗魯地把我拽下馬,“走快點!
我踉蹌著跟在他們身后,腳踝被繩子磨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營地里士兵們來來往往,有人好奇地打量我,更多人視若無睹。空氣中彌漫著馬糞、汗臭和煮豆子的氣味。
“報!斥候隊帶回一名可疑女子!”趙伍在一個大帳前單膝跪地。
原來是斥候,明明赫連帶我去了那么遠的地方還是會被發現。
帳簾掀開,走出一位身著鐵甲的將領。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時,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那眼神讓我想起左賢王審視新俘獲的良駒時的樣子。
“哪里發現的?”將領問道。
“北面巖洞,和一個匈奴老射手在一起。”趙伍回答,“但那老東西已經死了。奇怪的是,這女子長得不像匈奴人,還會說中原話,自稱叫玄昭。”
將領走近幾步,突然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強迫我抬頭。他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紙,帶著鐵甲冰冷的觸感。
“眼睛顏色很淺。”他喃喃道,“確實不像匈奴人。”轉向李澤,“你知道什么嗎?“
李澤點頭:“是,校尉大人,她說其母是羌人,其父是秦人。“
校尉沉思片刻,“你怎么證明自己不是匈奴人呢?”
我想了想,奈何不論是習慣還是接受的環境都與純正的匈奴別無二致,垂眸看著地板,“證明不了。”
我等待著命運的安排,或許我也會和被匈奴俘虜的秦人一樣,
他思考片刻,“帶她去見蒙將軍。這事不簡單。”
……
“跪下!”趙伍的呵斥把我拉回現實。我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一個寬敞的軍帳中,地上鋪著獸皮,炭盆里的火噼啪作響。
帳內站著幾個人,而端坐在主位上的男人,沒有穿鎧甲,只著一件深色長袍,手中把玩著一枚青銅虎符。最令人心驚的是他的眼睛,如鷹隼般銳利,仿佛能看透人心。
“將軍,此女...”校尉正要稟報。
蒙恬抬手制止了他,目光落在我血跡斑斑的衣袍上“先給她治傷。”
我吃驚地抬頭,正對上他的視線。那里面沒有我熟悉的匈奴人的狂野,而是一種克制的威嚴。有人拿來藥箱,一個軍醫模樣的老者準備檢查我的傷勢。
“不不不,不用……不用治傷!”我有些胡亂地擺手,沒有跪穩差點摔倒。
“不療傷怎么搞?”蒙恬皺了皺眉頭,盯著我,看得我心里發毛。“為什么拒絕?怕我們害你?”
帳內瞬間安靜下來。我攥緊了衣角。
“說話!”趙伍在一旁催促。
“不是的,一路上我并未受傷,多謝……好意。”
蒙恬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忽然揮手示意軍醫退下。“都出去。“他對帳內眾人道。
當腳步聲遠去,帳內只剩下我們兩人時,蒙恬從案幾后站起身。他身形高大,走動時袍角紋絲不動,顯露出多年軍旅養成的端正姿態。
他在我面前蹲下,“看著我。”蒙恬說。
我不得不抬頭,與他四目相對。他的眼睛在火光下呈現出一種深邃的褐色,眼角有幾道細紋,卻絲毫不減銳利。
“你不是匈奴人。”他斷言道,“至少不完全是。”
我的呼吸微微一滯,看向一旁,心臟一下一下的跳著,疼著。
或許我發自內心就不希望自己是匈奴人,奈何匈奴人對我實在不算壞,反而讓我一直過的很好……
蒙恬繼續審視著我,“你真的很容易走神,戳到你痛處了?那我們換個說,你母親是羌人,父親是秦人?“
我輕輕點頭。
“那你家在哪?”
“狄道……”
蒙恬站起身,背對著我們沉默片刻,“來人,給她安排個單獨的營帳,派兩個女眷照顧。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趙伍走進來,面露詫異,但軍令如山,他只能抱拳應諾,“遵命!”
我被帶到一座小帳篷前,門口站著兩個身著粗布衣裳的婦人。她們好奇地打量我,小聲交談著什么。帳內比想象中整潔,地上鋪著干草和毛氈,角落里放著銅盆和干凈布巾。
“姑娘先歇著吧。”年長些的婦人說,“我去打些熱水來。”
我坐在毛氈上,抱緊雙膝。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屈指不過兩日光景,我卻仿佛置身另一個世界。帳外傳來士兵操練的呼喝聲,戰馬嘶鳴聲,還有鍋鏟碰撞的脆響,這些聲音如此陌生,深深地在腦海里扎根,越來越深……
“姑娘,洗把臉吧。”婦人端著銅盆進來,水里飄著幾片不知名的草藥,“我叫蕓娘,是軍中廚子的妻子。”
我道了謝,接過布巾浸濕。溫水觸到臉頰的瞬間,我才意識到自己有多臟……血漬、塵土和淚痕混合在一起,把皮膚繃得生疼。
“哎呀...”蕓娘突然輕呼一聲,“姑娘這模樣...”
我茫然抬頭,看著她。
她取來銅鏡,我照了照,只見得濕發貼在蒼白的臉頰上,在匈奴部落里總是顯得格格不入的樣子。
“真是個美人胚子。”蕓娘感嘆道,隨即又壓低聲音,“難怪將軍特別關照...”
我不知如何回應,只好繼續低頭擦洗。蕓娘幫我解開糾結的發辮,用木梳一點點梳通。這感覺如此熟悉,讓我想起阿娘為我梳頭時的溫柔手指。
“姑娘多大年紀了?”蕓娘問。
“十四。”我輕聲回答。
“哎呦,和我家丫頭同歲呢。”蕓娘的聲音柔軟下來,“怎么落到匈奴人手里的?”
我怔了怔,過往的種種浮現眼前,卻是零星片段,本以為還是會難以言喻,卻沒想到伴隨著短暫的痛楚后便是一陣無止境的平靜。
“部落被吞并了。”
蕓娘嘆了口氣,沒再多問。她幫我換上一件素色麻衣,雖然粗糙,但比血跡斑斑的匈奴袍子舒服多了。
“睡會兒吧,”她柔聲說,“晚些時候我送飯來。”
我躺在干草鋪上,疲憊如潮水般涌來,卻無法入睡。
閉上眼睛,就看到赫連僵硬的面容和白兒濺血的場景;睜開眼睛,又對陌生的帳頂感到惶恐。
我究竟在做什么?要做什么?我該怎么樣?未來會怎樣?這些問題在腦海中盤旋,直到帳外傳來腳步聲。
“姑娘,”是蕓娘的聲音,“蒙將軍要見你。”
我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襟走出帳篷。夕陽西下,軍營籠罩在金色的余暉中,士兵們正排隊領取晚餐。他們好奇的目光追隨著我,竊竊私語聲不斷。
蒙恬的大帳前站著兩名衛兵,見我到來,默默掀開帳簾。帳內點著油燈,蒙恬正在案幾前批閱竹簡,聽到動靜抬起頭來。
“坐。”他指了指對面的席位。
我小心翼翼地跪坐下來,雙手放在膝上,很是僵硬,也許是在匈奴那自由散漫慣了,現在很是不適,心里苦的發笑。
案幾上擺著幾樣小菜和粥,香氣讓我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正經吃過東西了。
“吃吧。”蒙恬說,“你應該餓了。”
我猶豫了一下,但腹中的空虛感最終戰勝了警惕。粥是用粟米熬的,里面加了肉末和野菜,簡單卻溫暖。我小口啜飲著,感受熱氣順著喉嚨流進胃里。
粥是用粟米熬的,里面加了肉末和野菜,簡單卻溫暖。我小口啜飲著,感受熱氣順著喉嚨流進胃里。這味道與匈奴的羊肉湯截然不同,卻莫名勾起一些模糊的記憶碎片——阿娘在土灶前忙碌的背影,陶碗里升騰的熱氣。
蒙恬靜靜看著我進食,直到碗見底才開口,“合胃口嗎?”
我點道謝,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碗沿。帳內一時安靜下來,只有油燈偶爾發出輕微的爆響。
“你識字嗎?”蒙恬突然問。
這個問題讓我措手不及。在匈奴部落,除了薩滿和貴族,幾乎無人識字。左賢王倒是偶爾讓我看他處理文書,但從未正式教過我。
“會一點。”我謹慎地回答,“阿娘教過一些。
蒙恬從案幾上取來一塊竹簡遞給我,“讀讀看。”
竹簡上的字跡工整有力。我辨認著那些熟悉的筆畫,阿娘曾經握著我的手,在沙地上一遍遍練習這些字。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我緩慢地念出開頭兩句,聲音越來越小。
蒙恬的目光變得深邃,“看來你母親確實用心教導過你,但是羌人懂得隸書,也屬實罕見,不過既然你父親是秦人,那也說得通了。”
他收起竹簡,“在匈奴那邊,他們待你如何?”
這個問題像一把鈍刀插入胸口。
我該如何描述左賢王那些復雜的恩惠?那些溫暖的氈帳、精致的匕首,還有他偶爾流露的、近乎父輩的關懷?
“我...算是被優待的。”我最終選擇了一個最萬無一失的回答。
帳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名士兵在帳外高聲報告,“將軍!斥候回報!”
蒙恬立即起身:“帶玄昭姑娘回去休息。“他對守衛吩咐道,“加強巡邏,沒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她的營帳。”
回到小帳后,我注意到守衛從兩人增加到了四人。遠處傳來此起彼伏的號角聲,整個營地仿佛突然蘇醒的巨獸。我躺在干草鋪上,聽著整齊的腳步聲和兵器碰撞聲,這與匈奴部落散亂的備戰方式截然不同。
次日清晨,李澤送來早膳時眼睛布滿血絲,顯然一夜未眠。
“出什么事了嗎?”我小聲問道。
李澤猶豫了一下,“昨夜斥候在三十里外發現了匈奴游騎,還打著白狼旗。”
“是左賢王的部隊嗎?”我試探著問。
李澤搖搖頭,“不太會是,左賢王那日應該是戰死了的,不過今早將軍派出了三隊輕騎偵查,應該很快就有消息。”
接下來的幾天,營地氣氛明顯緊張起來。我的活動范圍被進一步縮小,只能在帳篷周圍十步內走動。每天都有新的部隊開拔出去,傍晚時分帶著傷亡者返回。
從傷兵們的只言片語中,我拼湊出一個模糊的消息:左賢王確實已經戰死,現在他的幾個兒子正在爭奪部落領導權。
說來也奇怪,我并未怎么見過左賢王的三位兒子,也可能是被保護的太好,接近我的人都幾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