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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誰

  • 逝千年
  • 妄妄歲繽繽
  • 5268字
  • 2025-07-25 00:26:39

左賢王第一次單獨召見我,是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

金帳里燒著炭盆,暖烘烘的,和外面刺骨的寒風截然不同。我坐在羊毛氈上,低著頭,盯著自己交疊的雙手。左賢王坐在鋪著雪豹皮的矮榻上,慢條斯理地切著一塊烤得金黃的羊腿肉。

“奧云達賚。”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抬頭。”

我小心翼翼地抬頭,對上一雙鷹隼般的眼睛。他的臉頰上刺著青鷹紋路,在火光下泛著冷冽的光。

“你怕我?”他問。

我抿了抿嘴,沒敢回答。

左賢王忽然笑了,把切好的肉推到我面前。

“吃。”

我猶豫了一下,伸手捏了一小塊,塞進嘴里。肉很香,外皮酥脆,內里卻嫩得能流出汁水。我忍不住又拿了一塊。

左賢王看著我,忽然說:“你和他們不一樣。”

我停下咀嚼,茫然地看著他。

“那些俘虜、奴隸,甚至我的部下……他們看我時,眼里只有恐懼或貪婪。”他端起銀碗喝了一口馬奶酒,“但你不一樣。”

“你的眼睛,很干凈。”

從那以后,左賢王偶爾會叫我去金帳。

有時候,他只是讓我坐在一旁,看他處理部落的事務。各部的首領來匯報牧群的情況,或是商議下一次劫掠的目標。我安靜地聽著,漸漸能聽懂他們的語言。

有時候,他會問我一些奇怪的問題。

“你們羌人,相信人死后會去哪里?”

我想了想,小聲回答:“阿娘說……會變成風,吹過草原。”

左賢王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我們匈奴人相信,勇士死后會去長生天的獵場,永遠有肥美的牛羊。”

他看向帳外的天空,“但像我這樣的人……”他沉默了一瞬,“你覺得會去哪?”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好低頭玩自己的衣角。

“啞巴了?”

我抿了抿嘴,“也會變成風吧……”

他大笑道“好!好!”

……

有一次,左賢王喝醉了。

他靠在矮榻上,手里攥著銀碗,眼神渙散。

“奧云達賚……”他喃喃道,“你說,長生天為什么要給你這樣的能力?”

我搖搖頭。

他忽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掌心很燙,帶著馬奶酒的甜膩氣味。

“如果我也有這樣的能力……”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是不是就不會失去那么多人了?”

我看著他泛紅的眼角,忽然想起阿娘臨死前的眼神。

那一刻,我的心又仿佛被一塊大石頭壓著,很沉,很重。

會失去很多人的,面對那么多人,什么也做不了。

日子還是要一天天的過。

……

他們每次狩獵隊回來時,就會響起此起彼伏的呼哨聲。

我坐在氈帳前搓著藥草,看著二十余騎卷著煙塵沖進營地。他們的馬鞍兩側總是掛滿東西,鼓鼓囊囊的糧袋、叮當作響的銅器,有時還會拴著幾只撲騰的活雞。

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些被麻繩捆著手腕,踉踉蹌蹌跟在馬后的秦人俘虜。

“這次抓了七個!”巴圖興奮地策馬過來,他的皮甲上還沾著血,“有個老頭會刻木鳥,翅膀真的能動!”

我有些嫌棄的皺眉,“離我遠點。”

他撓了撓頭,但還是后退了些距離。

我望向那群俘虜。他們衣衫襤褸,臉上糊著血和泥,被匈奴人用皮鞭驅趕著往前走。有個年輕些的突然跌倒,立刻挨了一鞭子,后背的破衣服裂開一道血痕。

我的手腕突然隱隱作痛。那種被粗糙皮繩勒緊的感覺,那種血液不通的麻木,還有馬鞍硌著胃部的絞痛……全都鮮活地涌了上來。我不自覺地摸了摸手腕,那里的皮膚光滑如初,連一道疤都沒留下。

“奧云達賚?”巴圖疑惑地看著我,“你要不要去看看那個會刻木頭的?”

我搖搖頭,繼續低頭搗藥。石臼里的草藥被我碾得太過細碎,散發出苦澀的清香。

傍晚時分,我路過關押俘虜的圍欄。那個會刻木鳥的老人蜷縮在角落,正用一根木棍在泥地上畫著什么。他的手指關節粗大,布滿老繭,卻異常靈活。木棍劃過地面的沙沙聲,讓我想起阿娘在沙盤上教我認字的那些傍晚。

“想要嗎?”

我嚇了一跳,轉頭看見左賢王不知何時站在身后。他手里拿著只精巧的木鳥,翅膀用皮繩連著,一拉就能撲扇。

左賢王用下巴指了指圍欄另一邊,“那個年輕人,手藝不錯,繩子編的很好看。”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是個二十出頭的秦人,正低頭搓著草繩。他的手指修長,動作快得讓人眼花,草繩在他指間翻飛,像是有生命一般。即使淪為俘虜,他的背脊依然挺得筆直,像是體內有根看不見的鋼針撐著。

“我讓他給你編條馬韁,剛好白兒該換新的了。”左賢王把木鳥塞給我,“拿去玩吧。”

我看著手里的木鳥,覺得很新鮮,拉了繩子,確實會撲騰翅膀。

“謝謝。”我向左賢王道了謝,拿著木鳥走到老人身邊,他看見我和見了鬼一樣的后退,但突然又停了下來。

“你看起來不像匈奴人。”他說著秦人的語言,久違的感覺涌上心頭,我只聽阿娘說過,自己也學過一些發音,并不熟練,只好點頭。

憋了半天才說了句,“謝謝。”

“行了,和抓來的這些人沒必要說這么多,過來,回去吃頓好的。”左賢王招呼著我,我不敢讓他久等,起身就走。

三天后,我拿到了那條韁繩。

用的是上等的苧麻和馬尾毛,編織得緊密均勻,每隔一段還巧妙地編出菱形花紋,既美觀又防滑。我摸著那些花紋,想起那個年輕人專注的側臉——他工作時微微皺著眉頭,嘴角卻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仿佛不是在編韁繩,而是在完成一件藝術品。

“他在哪?”

“他死了。“侍女幫我系著韁繩。

我的手頓住了。

“昨晚想逃跑,被巡邏的射死了。“侍女調整著轡頭,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尸體扔去喂狼了。“

白兒不安地踏著蹄子,似乎感應到我的情緒。我機械地撫摸著它的鬃毛。

第二天清晨,我發現圍欄邊多了具尸體。是那個會刻木鳥的老人,眼睛還睜著,手里緊緊攥著半只未完成的木鳥。巴圖說他是自己撞在木樁上死的。

“真奇怪,“巴圖踢了踢地上的木屑,“明明今天要放他去喂馬的。“

我蹲下身,輕輕合上老人的眼睛。他的手指冰涼僵硬,卻還保持著雕刻的姿勢。

風雪來臨前,我聽見遠處傳來狼嚎,一聲接著一聲,像是某種古老的送葬曲。

夜里我蜷縮在羊毛氈里,望著帳篷縫隙透進來的星光發呆。

這日子真是一天比一天冷了,白云在帳外輕輕打著響鼻,每天早上都能看見它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氣里凝成白霧。

實在是睡不著,剛起身就打了一個哆嗦,披上斗篷來到帳子外面,白兒也沒有睡,只是看見我眼里放了光。

我走過去摸了摸它,“你冷不冷?”

白兒蹭了蹭我,我解開繩子,把它拉進帳子里和我一起烤火。

我把斗篷放好,躺回羊毛氈里,安心多了,不一會便睡著了。

……

“奧云達賚。”帳外傳來烏云的聲音,“左賢王派人送來了新靴子。”

我盯著帳頂沒動彈,白兒聽了聲音也站了起來,很老實。

烏云走進來,“怎么把馬牽進來了,”她皺了皺眉,也可能是怕說錯話,閉了嘴,把靴子放到一旁就離開了。

靴子是用上等鹿皮做的,襯著柔軟的兔毛,我伸了一個懶腰,接觸到清晨的冷空氣又縮了回去,盆里的火不知道什么時候滅了,不禁打了幾個噴嚏。

挪動著換好衣服,穿上那靴子,雙腳一下子就暖起來了,阿娘總是和我說,腳一定要暖起來,身子就不冷了。

這幾天身子依舊沒有好轉,但一直隱隱作痛的心倒是好多了。

掀開簾子,牽著白兒走出去,都這么冷了,距離下雪也快了吧,聽說在這里第一場雪落下前,就該往南遷移了。

……

又過了幾天,我騎在白云背上,看著族人們拆解帳篷、驅趕羊群。女人們把銅鍋和木碗捆在牛車上,孩子們追著跑丟的小羊羔。巴圖騎著他那匹棗紅馬在我身邊轉圈。

“聽說南邊的草場有溫泉!”他興奮地說,“到時候我帶你去抓雪兔,它們的毛比雪還白。”

我點點頭,但對他的提議完全沒有興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韁繩來緩解尷尬。

這根韁繩是上個月一個秦人俘虜編的,他手指靈活得像在跳舞,可三天后他就被處死了,因為試圖逃跑。

遷徙的隊伍像條長蛇在雪原上蜿蜒。傍晚扎營時,我的帳篷被安排在左賢王大帳附近,地上鋪著嶄新的狼皮。侍女點了火盆,銅壺里的馬奶酒咕嘟咕嘟冒著泡。

“喝吧。”左賢王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帳門口,“能暖和身子。”

他身上的鐵甲結了一層薄霜,胡須上掛著冰碴。我小口啜飲著熱酒,看著他在火盆邊搓手。很奇怪,他現在看我的眼神沒那么像在看一塊玉石了。

“開春前后,”他突然說,“你要開始學箭術。”

我差點被酒嗆到,有些不可置信,下意識思考他的目的。

左賢王似乎看出我的疑惑,輕笑一聲:“奧云達賚不是尋常女子。”他頓了頓,“就像你的血不是尋常的血。”

火盆里的炭塊“啪”地爆開一顆火星。

……

南邊的草場確實有溫泉。

熱氣從巖石縫隙里鉆出來,在冰天雪地里形成一個個溫暖的水洼。巴圖說得沒錯,這里的雪兔又肥又笨,我們只用套索就抓到了三只。

“給你。”巴圖把最肥的那只遞給我,“它的毛可以做手套。”

雪兔在我懷里發抖,紅眼睛濕漉漉的。把它抱在懷里,“不許用它做手套。”

“啊?哈哈,好吧。”他看向其他兩只,“那只你要養的話就養吧。”

雪兔在我懷里漸漸安靜下來,溫熱的小身體隨著呼吸一起一伏。我解下腰帶,把它裹在里面系成一個小包袱。巴圖在一旁咧嘴笑著,也不知道在笑什么,說來我到現在都不是很能理解他的一些行為。

“你養不活的。”他說著,“它又分不清誰對它好,動物而已。”

我摸了摸雪兔的耳朵,它立刻豎起耳朵,警惕地轉動著。我忽然想起阿娘說過,野物養熟了就會失去靈性,不如放歸山林。

“那就養到開春。”

巴圖撓撓頭,沒再說什么。他的睫毛上結著細小的冰晶,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回去的路上,我們遇見幾個孩子在冰面上抽陀螺。木制的陀螺旋轉著,在冰面上劃出細密的紋路。有個小女孩摔倒了,哇哇大哭。我蹲下身,發現她掌心擦破了一塊皮。

“不疼的。”我輕聲說,用指尖抹去滲出的血珠。拿出身上的罐子里放的草藥,碾碎了敷在上面。小女孩瞪大眼睛,忘記了哭泣。

……

溫泉營地的生活比想象中平靜。

每天清晨,我會帶著雪兔去采藥。這種時節還能生長的草藥不多,但老薩滿說越是嚴寒中存活的藥草,效力越強。雪兔很乖,總是安靜地蹲在我斗篷的兜帽里,不亂跑。

左賢王說到做到,開春前就派人教我射箭。

教我的師傅是個獨眼老人,叫赫連。他年輕時是部落最好的射手,直到在一次劫掠中失去了右眼。現在他走路有些跛,但挽弓的姿勢依然挺拔如松。

“你才多大,拉得動弓箭嗎?”他用粗糙的大手調整我的姿勢,“用力,但別太緊。”

“7歲。”

“哦?我帶過的七歲的都會騎馬射箭了!”

第一支箭飛出去,連靶子的邊都沒沾到。赫連哈哈大笑,雪兔在我帽子里嚇得一哆嗦。

“沒關系,”赫連拍拍我的肩,“我見過最差的也比你強點。”

我撇撇嘴,又搭上一支箭。

練箭的日子過得很快。當我能十箭中三的時候,溫泉邊的積雪開始融化,露出下面嫩綠的新芽。雪兔變得焦躁不安,經常用爪子扒拉我的衣袖。

果然養不熟,它大抵是想走了吧,本來每天好吃好喝的喂著它,還以為它能認認我。

我蹲在溫泉邊,把雪兔放在地上。它沒有立刻跑開,而是回頭看了我一眼,紅眼睛濕漉漉的,和小女孩那天一模一樣。然后它轉身跳進草叢,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嫩綠之中。

遷徙回狼居胥山的那天,左賢王送了我一把小弓。

“試試。”左賢王說。

我搭箭拉弦,瞄準遠處的一棵枯樹。箭離弦的瞬間,我聽見風聲在耳邊呼嘯。箭矢深深扎進樹干,尾羽微微顫動。

左賢王滿意地點點頭。“下次狩獵,你跟著。”

我握緊小弓,突然意識到他不再把我當作一件珍貴的器物,而是開始把我當成一個真正的匈奴人,一個能騎馬射箭的戰士。

這個認知讓我胸口發緊。

有一種,我在漸漸不是我的感覺,我究竟該是什么樣的?那日阿娘的樣子還歷歷在目。

或許是作為奧云達賚久了,都要忘記我叫玄昭了,是阿娘日思夜想的昭昭……不,怎么會忘記呢?腦海里一遍遍地閃過了阿娘叫我昭昭時候的樣子,仿佛阿娘就在身邊,喚著我一般。

阿娘喜歡叫我昭昭,心情很好的時候會叫我昭兒……

我不想遺忘,我也不想麻木。

……

第一次參加狩獵是在初春。

我們二十余騎奔馳在草原上,馬蹄掀起陣陣草浪。左賢王沖在最前面,他的黑狼皮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我跟在隊伍中間,小弓已經磨得發亮。

“看!”巴圖突然指向遠處。

一群黃羊正在河邊飲水。它們警覺地豎起耳朵,隨時準備逃跑。

左賢王舉起手,隊伍立刻散開,形成包圍之勢。我學著其他人的樣子,拉滿弓弦。

箭雨呼嘯而出。我瞄準的是一只年輕母羊,箭矢擦著它的后腿飛過,釘在泥土里。母羊驚跳起來,卻被另一支箭射中脖頸,重重倒地。

狩獵持續到日落。回營時,我的箭囊空了,不過也射到了不少,能有這個戰績我也很滿意了。

篝火晚會上,左賢王把最大的一塊黃羊肉分給了我。

“奧云達賚的第一次狩獵。”他舉起銀碗,“恭喜奧云達賚的成長!“

眾人大笑。

我紅著臉接過肉,卻發現它烤得恰到好處,外焦里嫩,撒了野蔥和鹽巴,很香很香。

我的身體也漸漸好了起來,也許是被迫一直在多鍛煉的原因吧。

不過那次狩獵后我的手臂甚至抬不起來,肌肉發酸,無力地垂在旁邊,白兒低頭蹭著我的手半天也不見我摸摸它,不滿意地噴著鼻息。

左賢王開始帶我參加部落會議。我安靜地坐在角落,聽他們討論牧群遷徙、草場分配,偶爾還有對秦人的劫掠計劃。

“蒙恬在陰山筑城。”一個斥候匯報,“至少有五萬秦軍。”

帳內頓時議論紛紛。左賢王摸著下巴上的傷疤,若有所思。

“繼續觀察。”他最后說,“暫時不要輕舉妄動。”

會議結束后,左賢王留下我。

“你覺得呢?”他突然問。

我愣住了。“什么?”

“秦人。”他盯著我,“你覺得我們該怎么做?”

我攥緊衣角,想起那些被拴在馬后的俘虜,想起會刻木鳥的老人,想起那個眼神像刀子一樣的秦人……

“我...不知道。”我小聲說。

左賢王嘆了口氣。“總有一天,你要做出選擇的。”他轉身離去,鐵甲相擊的聲音在夜色中格外清脆。

我站在金帳外,望著滿天繁星。草原的風吹過臉頰,帶著枯草和泥土的氣息。遠處傳來牧羊犬的吠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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