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過后的第三場雨,把法租界泡成了發霉的棺材。王老板蜷在閘北棚戶區的油布頂下,聽著雨水敲打鐵皮的聲響,一聲聲鈍刀子似的割著神經。他左眼的紗布滲著黃水,那是半個月前杜公館汽車爆炸時濺進的碎玻璃。右手里攥著的懷表外殼已經磨出了銅胎,4點44分的指針紋絲不動,像具釘死的標本。
“王...王師傅?”草簾子掀開條縫,阿毛的腦袋探進來,頭發濕漉漉地貼著額角,“顧師娘...歿了。”
王老板的指節在懷表殼上硌出白印。老顧頭的裁縫鋪炸成廢墟后,他那癆病的老婆拖著三個孩子擠在碼頭貨棧,咳出的血痰能把老鼠洞糊滿。
“昨夜里...吞了燈油。”阿毛的聲音打著顫,遞過來半塊硬得像磚頭的黑面包,“臨去前...讓我把這個給你。”
面包里裹著截銹跡斑斑的銅管,管口用蠟封著。王老板掰開蠟封,倒出卷薄如蟬翼的油紙——是半張被血浸透的《新聲報》殘頁!鉛字模糊的標題下,印著張集體照:七個穿白大褂的醫生站在基輔醫學院門口,伊利亞站在最左側,臂彎里抱著個金發小男孩。照片邊緣用紅筆潦草地圈出個人:站在伊利亞身后的亞裔面孔,戴圓框眼鏡,嘴角有顆小痣。
王老板的呼吸滯住了。這張臉他見過!三個月前吳三第一次來茶館“談生意”時,身后跟著個穿綢衫的賬房先生,鼻梁上架著副金絲邊圓框眼鏡,鏡腿斷了用膠布纏著...
“巡捕房新來的翻譯官...”阿毛湊近低語,“姓陳...專審俄國案子...”
雨勢漸猛,油布棚頂嘩嘩作響,像無數只巴掌在拍打。王老板用指甲刮著照片上的血痂,露出底下幾行被刻意涂抹的俄文小字。是藥品清單!阿司匹林、奎寧、磺胺粉...最后一行字被血糊了大半,只辨得出“十箱...碼頭...丙區...”
“陳翻譯今天去了十六鋪!”阿毛突然想起什么,“跟個穿黑呢大衣的洋人...往三號碼頭去了!”
王老板猛地起身,頭頂撞上低矮的油布棚。劇痛從左眼炸開,血水混著膿液浸透紗布。他咬住半塊黑面包,把殘報塞進褲腰,抓起墻角生銹的鐵鉤——那是碼頭扛大包用的“老虎爪”。
“去弄堂口...”他啞聲吩咐阿毛,“找李嫂...說茶壺裂了...要七個新的...”
雨幕中的十六鋪碼頭像條擱淺的巨鯨。貨輪鳴著瘆人的汽笛,起重機吊臂在鉛灰色天空劃出猙獰的弧線。王老板把破草帽壓到眉骨,老虎爪的麻繩勒進肩胛的舊傷里。混進扛包隊伍時,他瞥見三號碼頭崗亭旁停著輛黑色雪佛蘭,車牌被污泥糊得只剩個“杜”字。
丙區倉庫的鐵門虛掩著。王老板扛著麻包蹭進去,霉味混著消毒水的氣味嗆得人頭暈。倉庫深處傳來爭執聲,說的是帶江浙口音的英語:
“...這批磺胺必須今晚裝船...”
“陳先生,海關那邊...”
王老板閃身躲進貨堆。透過板條箱縫隙,他看見穿黑呢大衣的洋人正用皮鞋尖踢著個木箱,箱蓋上印著紅十字。戴圓框眼鏡的陳翻譯哈著腰,金絲邊眼鏡滑到鼻尖,露出那顆標志性的小痣。
“杜先生的意思...”陳翻譯的上海話黏膩得像陰溝油,“磺胺換煙土...老價錢...”
洋人突然暴怒地揪住陳翻譯的衣領!動作間大衣下擺掀起,王老板瞳孔驟縮——那人腰間別著把魯格手槍,槍柄上烙著雙頭鷹徽!
貨箱后傳來細微的嗚咽。王老板循聲挪去,渾身血液瞬間凍住:五個鐵籠子堆在角落,每個籠里都蜷著個孩子!最大的不過十歲,最小的還在啃手指,腳踝上用紅漆寫著編號。是教會孤兒院失蹤的那些孩子!
“...試完這批新藥...”陳翻譯諂媚的聲音飄過來,“下批貨給您加倍...”
王老板的指甲摳進木板,木刺扎進肉里。他想起伊利亞筆記里血紅的字跡:“活體實驗”。原來那七箱磺胺,要拿孩子的命來換!
崗亭方向突然響起哨聲。陳翻譯驚慌地推搡洋人往側門走:“警察查崗...快從水路...”
王老板動了。老虎爪的鉤尖劃過半空,鉤住懸在貨堆頂端的麻繩網!整垛印著“三井物產”的貨箱轟然傾塌,碎木與米粒瀑布般瀉下,瞬間淹沒了兩人。
混亂中王老板撲向鐵籠。老虎爪砸開銹鎖時,最小的女孩突然抽搐著倒下,嘴角溢出白沫——是毒癮發作的癥狀!他抱起孩子沖向紅十字木箱,鐵鉤撬開箱蓋的瞬間,濃烈的硫磺味沖得人睜不開眼。哪有什么磺胺?滿箱都是油紙包裹的土黃色塊狀物!
“鴉片膏...”王老板的胃里翻江倒海。他扯開油紙,發瘋似的在膏體里翻找。指尖終于觸到個硬物——是支密封的玻璃針劑!標簽被污漬覆蓋,只辨得出“...啡拮抗劑”幾個字。
懷里的孩子已開始翻白眼。王老板咬碎針劑封口,將藥液擠進孩子嘴里。幾乎是同時,腦后襲來凌厲的風聲!他抱緊孩子滾地躲避,陳翻譯的匕首扎進木箱,離他脖頸只差半寸。
“找死!”陳翻譯的金絲眼鏡歪斜著,鏡片后的眼睛赤紅如鬼。
槍聲炸響!子彈擦著王老板的耳廓打進木箱,鴉片膏的甜膩氣味混著火藥味彌漫開來。黑呢大衣的洋人舉著冒煙的魯格手槍,槍口緩緩轉向鐵籠里驚恐的孩子們。
王老板突然笑了。他舉起懷表按在滲血的左眼上,表殼的銅銹混著血水往下淌:“伊利亞...看著...”
身體像繃緊的弓弦彈出去。老虎爪的鉤尖勾住懸在庫頂的吊燈鐵鏈,王老板借著沖力蕩向貨堆最高處——那里堆著印有骷髏標志的化工桶!鐵鉤狠狠砸向桶壁的瞬間,他閉眼將孩子護在身下。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吞沒了一切。氣浪裹挾著刺鼻的酸霧和火焰,將雪佛蘭轎車掀翻在碼頭邊。王老板在灼熱的氣流中墜落,懷里的孩子發出微弱的哭聲。他最后看見的景象,是陳翻譯在火海里揮舞燃燒的手臂,金絲眼鏡熔化成金水滴進眼眶;那個洋人捂著噴血的脖頸奔向江岸,黑呢大衣在烈焰中翻卷如鴉翼。
冰冷的江水吞沒他時,懷表從指間滑脫。表殼在濁流中彈開,瑪利亞和孩子的照片被水流卷走。王老板奮力去抓,指尖只觸到冰涼的鏈子。混沌中,有什么東西纏住了他的腳踝——是碼頭廢棄的漁網。網繩上掛滿深綠色的水藻,像無數雙挽留的手。
咸腥味。王老板在顛簸中睜開右眼。月光從船篷縫隙漏進來,照亮李嫂枯槁的側臉。她正用豁口的陶碗給昏迷的女孩喂米湯,孩子腳踝的紅漆編號被擦得模糊不清。
“醒了?”搖櫓的張福貴悶聲道。他頭上的繃帶滲著血,那是教堂爆炸時被墜石砸的,“撈你上來時...手里死攥著這玩意兒...”
船板上扔著半截懷表鏈,鏈扣上纏著縷靛藍色棉線。王老板認出來,是伊利亞棉袍的布料。
“孩子...都齊了?”他的聲音嘶啞如破鑼。
“齊了。”李嫂用袖子擦女孩嘴邊的湯漬,“阿毛帶著四個大的...走陸路去寧波...”她突然哽咽,“老顧頭的小閨女...沒撐過江...”
船身猛地一歪。張福貴突然壓低身子:“有水警船!”
探照燈的白光割裂江面。王老板把女孩塞進李嫂懷里,抓起船板下的油布包——里面是燒焦的《新聲報》殘頁和那支空針劑管。
“帶孩子們走。”他把油布包按在李嫂手心,“去霞飛路32號...找白俄面包房...”
李嫂的眼淚砸在油布上:“那你...”
槍聲炸響!木船尾舵迸出碎屑。王老板縱身躍入冰冷的江水。探照燈追著他撲騰的水花,子彈在身后織成火網。他深吸一口氣潛向江底,渾濁的視野里突然晃過一點金光——懷表!它卡在礁石縫里,表盤反射著月光。
王老板抓住懷表的瞬間,腳踝傳來鉆心的劇痛。生銹的漁網纏得更緊了,鐵鉤般的倒刺扎進皮肉。他摸索著去解網扣,指尖卻觸到個硬物——是嵌在礁石上的鐵皮箱!箱體被炸彈沖擊波撕裂,露出里面碼放整齊的油紙包。最上面的幾包被水泡爛,褐色粉末正絲絲縷縷地彌散...
是磺胺!那七箱真正的藥!
求生的本能化作蠻力。王老板用懷表鋒利的邊緣割開漁網,抓起幾包磺胺塞進衣襟。浮出水面時,探照燈的光柱正掃過漂遠的木船殘骸。他看見李嫂抱著女孩在濁浪中沉浮,張福貴用身體擋住射向她們的子彈,血在江面洇開暗紅的花。
“茶...”王老板嗆著水,把磺胺藥包舉過頭頂,“喝藥...”
江流將他卷向黑暗的支汊。失去意識前,他聽見遠方傳來飄渺的鐘聲。一下,兩下...整整七下。不是教堂的鐘,是海關大樓的報時。銅鐘的余音在雨夜回蕩,像冷透的茶湯里,最后一粒沉底的渣滓終于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