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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茶沸

懷表的秒針卡在4點44分的刻度上,像只凍僵的蜻蜓。王老板的指腹擦過表殼邊緣那道新添的凹痕——是子彈擦過的痕跡。白俄老人佝僂著背往壁爐里添柴,松木燃燒的噼啪聲里,伊利亞臉上覆蓋的白布被氣流微微掀動,露出下頜一道未愈合的刀口,翻卷的皮肉里凝著黑色的血痂。

“他們用孩子試藥。”老人的俄語帶著濃重的伏爾加河口音,枯枝般的手指指向配方紙片,“嗎啡摻觀音土...成癮更快...死得更透。”

王老板的視線從白布移到壁爐架上。那里并排擺著六個相框,照片都已泛黃卷邊。第一張是戴圓框眼鏡的猶太男人,背景是基輔第聶伯河上的駁船;最后一張是位短發女子,白大褂口袋里插著支鋼筆,筆帽上刻著小小的紅十字——正是通緝令上那個“女共黨”。

“娜塔莎醫生,”老人用袖口擦拭相框玻璃,袖口磨出了毛邊,“上個月在閘北...被狼狗撕碎的。”他頓了頓,“伊利亞...是去收尸的。”

爐火的光在王老板臉上跳動。他突然想起三天前的深夜,伊利亞渾身濕透撞進茶館,左臂的繃帶滲著血,懷里卻緊緊抱著個油布包——原來那里面裹著的不是藥,是同僚的殘肢。

“吳三...”王老板的喉嚨發緊,“警察局的狗?”

老人往銅茶炊里丟了把粗茶梗,沸水翻滾出鐵銹色的泡沫:“穿皮鞋的...都是狗。”他突然咳嗽起來,指縫間漏出帶血的痰絲,“這地方...不能待了。”

地下室的門突然被拍響,節奏是三長兩短。老人臉色驟變,猛地掀開墻角的面粉袋——下面是個僅容一人通過的狗洞,腐臭的陰風從里面倒灌出來。

“走!”他把王老板往里推,力道大得驚人,“順著霉味...第三個岔口左轉...有光的地方停!”

王老板的膝蓋磕在濕冷的磚石上,最后回頭看見的景象是老人佝僂的背影擋在門前,手里握著把切面包的鋸齒長刀。門板被撞開的巨響混著俄語的咒罵聲被地道吞噬,只剩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在狹窄的甬道里回蕩。

霉味越來越濃,混雜著某種熟悉的草藥氣息。王老板在黑暗里摸到第三個岔口,左轉爬了約莫十丈,前方果然透出黃豆大的光。光源來自頭頂的松木板,縫隙里漏下細小的灰塵,隱約傳來孩童的誦經聲:

“...求主憐憫...求主憐憫...”

是教堂!王老板屏住呼吸,把眼睛貼上縫隙。模糊的視野里,幾個穿黑袍的修女正領著孤兒唱詩,彩色玻璃窗投下的光斑在地面流動。突然,一個跛腳的身影闖入視線——吳三!他正拽著個老神父的袖子,唾沫星子噴在對方胸前的十字架上。

“...穿藍袍子的俄國佬!肯定藏這兒了!”吳三的獨眼在陰影里閃著毒蛇般的光,“您要不交人...”他猛地撩開衣襟,露出別在腰間的黑亮槍柄。

王老板的指甲摳進了木板縫。就在此時,唱詩班后排一個七八歲的男孩突然抽搐著倒下,口吐白沫——正是被灌了假藥的那個嬰兒的哥哥!

人群瞬間大亂。修女們驚呼著圍攏,老神父的祈禱聲被孩子的痙攣打斷。吳三趁機推開眾人,毒蛇似的目光掃過告解室、祭壇、甚至圣母像后的陰影...

王老板的視線突然凝固在男孩抽搐的手上——那孩子死死攥著個東西,靛藍色的棉布從指縫漏出一角!是伊利亞那件染血的棉袍!

“圣像!圣像后面有暗門!”吳三突然指著圣母像尖叫。兩個黑制服警察沖上去挪動石膏像,灰塵簌簌落下。

千鈞一發之際,王老板摸到了松木板邊緣半截生銹的鐵釘。他用盡力氣將釘子往上一頂——

“轟隆!”

祭壇側面的懺悔室突然塌了半邊!年久失修的木板砸起漫天灰塵,人群的驚叫和咳嗽聲淹沒了吳三的怒吼。混亂中,王老板看見李嫂的身影一閃而過,她像只靈巧的貍貓鉆到男孩身邊,飛快地將那角靛藍布料塞進自己懷里,順勢用身體擋住孩子的抽搐。

“從后門走!”老神父突然高喊,白胡須上沾著灰,“帶孩子們去地窖!”

人潮裹挾著王老板往后門涌去。經過圣母像時,他的衣角被什么鉤住——是李嫂!她將個滾燙的東西塞進他手里,低聲急語:“茶鋪...快燒開了...”

掌心是那個泡著血柳葉的玻璃瓶。瓶身溫熱,里面那片柳葉竟由暗紅轉為詭異的碧綠,葉脈間的金絲像活物般微微搏動。

后門通往一條堆滿垃圾的窄巷。王老板剛擠出人群,肩膀突然被鐵鉗般的手抓住!麻子臉警察咧著嘴,金牙在昏暗里反光:“王老板,這出戲唱得熱鬧啊?”

冰冷的槍管抵住后腰。王老板看見巷口停著輛黑色汽車,車窗搖下半截,吳三的獨眼正從里面陰森森地盯著他。

“帶走!”麻子臉推搡著他,“杜先生想見見泡茶的高手...”

話音未落,教堂方向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氣浪掀翻了巷口的垃圾桶,麻子臉一個趔趄。王老板趁機將玻璃瓶狠狠砸向他的臉——

“滋啦!”

玻璃碎裂的瞬間,瓶中的液體接觸空氣竟騰起綠色火焰!麻子臉的慘叫撕破暮色,雙手瘋狂抓撓著火苗竄動的臉皮,皮肉燒焦的惡臭彌漫開來。

汽車引擎咆哮著啟動。王老板在濃煙中撲向駕駛座,手指摳進半開的車窗。吳三驚恐的臉在咫尺之間,他正手忙腳亂地掏槍。

“伊利亞的手指...”王老板的指甲陷進吳三的手背,“是你拔的?”

“是杜...”吳三的尖叫被槍聲打斷。子彈擦著王老板的耳廓飛過,打碎了后視鏡。

兩人在狹窄的車廂里殊死搏斗。方向盤失控猛轉,汽車狠狠撞上巷墻。王老板的額頭磕在儀表盤上,溫熱的血糊住了左眼。混亂中他摸到個冰冷堅硬的東西——是方向盤下暗藏的匕首!

刀刃刺進血肉的觸感如此清晰。吳三的慘叫戛然而止,喉嚨里發出咯咯的倒氣聲。王老板拔出匕首,血噴在擋風玻璃上,蜿蜒流下,像潑翻的朱砂。

車窗外,麻子臉已燒成焦黑的蜷縮物。遠處教堂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救火的鐘聲當當敲響。王老板癱在駕駛座上,匕首“當啷”掉在血泊里。他顫抖著展開被血浸透的配方紙片,背面的字跡在火光中顯現:

“茶沸三響,七壺歸位。”

第一聲鐘響時,他發動了汽車。方向盤粘膩濕滑,吳三的血順著他的手腕流進袖管。

歲月茶坊的后院靜得瘆人。井臺邊的血跡已變成深褐色,引來幾只綠頭蒼蠅嗡嗡盤旋。王老板繞過井臺,從柴堆深處摸出把生銹的鑰匙——那是開地窖夾層的,伊利亞被捕前夜悄悄塞進他茶壺墊下的。

夾層里沒有油印機,只有七個巴掌大的陶土茶壺,壺身用朱砂畫著茶壺與十字架的符號。每個壺里都填滿油紙包著的粉末,散發著刺鼻的硫磺味。

王老板抱著七個茶壺回到前堂。煤爐上的銅茶炊正發出蜂鳴般的尖嘯,壺嘴噴出的白氣頂得壺蓋啪啪作響——茶沸了。

他取過伊利亞留下的牛皮紙地圖,七個紅圈在油燈下如血瞳般醒目。老顧頭的裁縫鋪、碼頭倉庫三區、圣瑪麗亞教堂孤兒院...最后一個紅圈,赫然畫在“杜公館”的花園中央!

鐘聲第二響傳來,沉悶得如同喪鐘。王老板將七個茶壺依次擺在八仙桌上。壺身滾燙,灼烤著掌心潰爛的傷口。

門簾突然被掀開。李嫂踉蹌著撲進來,懷里抱著昏迷的男孩。她的陰丹士林布褂子撕開半幅,露出肩上血肉模糊的咬痕。

“老顧頭...沒了!”她哭喊著,“警察沖進裁縫鋪...他點了煤氣罐...”

男孩在她懷里劇烈抽搐,口鼻涌出粉紅色的泡沫——那是肺水腫的征兆。李嫂絕望地舉起那個玻璃瓶碎片:“解藥...解藥在...”

王老板的目光落在第一個茶壺上。壺底的朱砂符號在蒸汽里微微暈開,像滴落的血淚。他猛地掀開壺蓋,里面除了硫磺粉末,還有張折疊的處方箋,上面是伊利亞熟悉的筆跡:

“硼砂三錢,甘草浸汁送服——解土毒。”

“硼砂在藥柜第三格!”王老板吼著,手已抓向第二個茶壺。壺里沒有處方箋,只有把黃銅鑰匙,柄上刻著“閘北三倉乙字庫”。

“去倉庫!”他把鑰匙拋給李嫂,“最里面的樟木箱!快!”

第三聲鐘響撕裂夜空。茶坊外突然響起尖銳的剎車聲,紛亂的皮靴踏碎了青石板上的積水。杜公館的人到了。

王老板抱起剩下的五個茶壺沖向地窖。油印機還在,他把茶壺塞進滾筒下的暗槽。最后一個茶壺放進去時,機括發出咔噠輕響——夾層彈開了,露出里面纏繞的引線和雷管!

“王有德!”茶館前門被撞開,麻子臉的聲音帶著燒傷后的嘶啞,“滾出來!”

王老板點燃油燈,火苗湊近引線。嗤嗤燃燒的火星在黑暗中如毒蛇吐信,蜿蜒爬向地窖深處。他最后看了一眼油印機上未干的小報標題:“七醫生死難真相”,轉身爬上木梯。

前堂已被翻得底朝天。麻子臉裹著滿臉繃帶,僅剩的眼睛里淬著毒光。他腳下踩著昏迷的男孩,槍口指著李嫂的太陽穴。

“茶呢?”麻子臉的金牙在繃帶后閃光,“杜先生想喝你泡的斷頭茶!”

王老板的目光掃過柜臺。銅茶炊還在爐上沸騰,七個粗瓷茶碗倒扣在托盤里。他慢慢走過去,拎起茶炊。

“茶涼了,”王老板的聲音異常平靜,“換一壺新的。

滾燙的開水注入第一個茶碗時,地窖深處傳來悶雷般的震動。整間茶館猛地一顫!墻皮簌簌落下,糊墻的舊報紙嘩啦啦翻卷,露出下面用炭筆畫滿的符號——茶壺、十字架、荊棘纏繞的星。

麻子臉驚恐地回頭。王老板手中的銅茶炊化作一道黃光,狠狠砸在他纏滿繃帶的頭上!

開水混著血漿爆開的瞬間,地窖的爆炸聲吞沒了所有慘叫。氣浪掀翻了八仙桌,七個茶碗在空中碎裂。王老板撲向李嫂和孩子,用后背擋住飛濺的瓦礫和火焰。

灼熱的氣流中,他看見墻角那件靛藍棉袍在火光里翻卷飛舞,像面不屈的旗。伊利亞的手術刀從袍子里滑落,插進燃燒的地板,刀柄上的紅十字漸漸被火舌吞沒。

“茶沸了...”王老板喃喃著,在震耳欲聾的崩塌聲里,將男孩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藏著的懷表緊貼著皮肉,停擺的秒針在震動中微微發顫。

火焰吞沒門楣上“歲月茶坊”的匾額時,遠處圣瑪麗亞教堂的鐘敲響了第四聲。法租界的夜空被映成暗紅色,如同冷卻的茶湯里沉底的渣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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