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濃稠。王老板蹲在后院井臺邊，冰涼的井水順著他的手腕流進木桶，沖淡了那些沾在指甲縫里的油墨。月光在水面上碎成銀屑，映出他眼底的血絲——這已經是第三桶水了，可手上的墨跡怎么都洗不干凈。
“老王？“
李嫂的聲音從灶房傳來，驚飛了屋檐下打盹的麻雀。她端著盞煤油燈站在門框里，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青石板上像棵歪脖子樹。
“都四更天了...“她的目光落在王老板紅腫的手指上，聲音突然哽住了，“你手都泡脫皮了...“
王老板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水珠濺在井臺邊的青苔上，發出細微的“啪嗒“聲。他注意到李嫂的鞋尖沾著新鮮的泥漿，褲腳上還有幾片枯葉——這深更半夜的，她去了哪里？
“睡不著。“王老板用粗布手帕擦了擦手，帕子上立刻暈開一片淡藍色，“你起這么早？“
李嫂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燈罩上的裂痕：“我...我聽見老鼠動靜...“她的目光躲閃著，突然“咦“了一聲，“你手上這是...印報紙的油墨？“
兩人同時沉默了。夜風掠過院墻上的爬山虎，葉片摩擦發出沙沙的響聲，像無數竊竊私語的嘴巴。
“李嫂，“王老板突然壓低聲音，“你兒子...是在閘北紗廠做工吧？“
煤油燈的火苗猛地晃了一下。李嫂的臉在光影交錯間變得模糊不清：“老王，你問這個做什么...“
“昨兒個聽茶客說，“王老板慢慢卷起濕漉漉的袖口，“閘北那邊...抓了不少人。“
李嫂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她轉身從灶臺上端下個砂鍋：“我給你熬了粥...“砂鍋蓋子上凝著水珠，順著她的手腕滴在地上，和井水混在一起。
王老板掀開鍋蓋。粥面上浮著層薄薄的米油，底下沉著些黑褐色的東西，聞著有股淡淡的藥香。
“是柳葉。“李嫂的聲音輕得像嘆息，“照著伊大夫留下的方子...“
前堂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像是有什么重物倒在了地上。王老板的手比腦子快，一把將李嫂拉到身后，另一只手已經抄起了井臺邊的鐵鉤。
“誰？“
沒有回應。只有一陣奇怪的、像是動物嗚咽的聲音從門縫里滲出來。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王老板最先看見的是地上那灘黑紅色的液體，正順著青磚的縫隙蜿蜒流淌。張福貴仰面躺在柜臺邊，獨眼睜得老大，嘴角不斷往外冒著血沫子。他的粗布短褂被血浸透了，露出胸口一個猙獰的傷口——邊緣整齊得像被什么利器劃過。
“老張！“李嫂的驚叫卡在喉嚨里，變成一聲嗚咽。
張福貴的右手痙攣似的抓撓著地面，指甲在磚縫里摳出幾道血痕。他的左手死死按在胸前，指縫里露出截白色的東西——是張對折的紙條。
王老板蹲下身，聞到一股混合著鐵銹和魚腥的怪味。他小心翼翼地掰開張福貴僵硬的手指，取出那張被血浸透的紙條。展開時，半凝固的血漿撕拉出細絲，露出上面用鉛筆寫的幾行小字：
“吳三叛變...七處聯絡點...老顧頭...藥方有詐...“
字跡潦草得幾乎難以辨認，最后幾個字被血糊成了一團墨跡。王老板的太陽穴突突直跳——這字跡他認得，是伊利亞的！
“他還活著...“張福貴突然抓住王老板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茶館...地窖...有...“
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血沫噴在王老板臉上，帶著溫熱的腥氣。張福貴的瞳孔開始擴散，但那只獨眼仍死死盯著柜臺下方——那里藏著藥箱的暗格。
“老張！誰傷的你？“王老板用力按住他汩汩冒血的傷口，可血還是從指縫間不斷涌出，“是不是吳三？“
張福貴的嘴唇蠕動著，發出幾個含糊的音節。王老板俯下身，聽見他說：“...穿...穿皮鞋的...“
話音未落，后窗突然傳來“咔嗒“一聲輕響。王老板猛地回頭，正好看見一道黑影從窗欞間閃過——月光在那人腳上折射出冷冽的光，是雙锃亮的黑皮鞋！
“李嫂！堵門！“
王老板抄起銅茶壺沖向窗口，滾燙的開水潑出去，黑暗中響起一聲悶哼。等他踹開后門追出去時，巷子里只剩下幾滴新鮮的血跡，在月光下閃著暗紅色的光。
回到茶館時，李嫂已經用棉被裹住了張福貴的尸體。她的手指顫抖著，正試圖合上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是警察局的皮鞋...“李嫂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認得那個走路的聲響...上回來搜查的...“
王老板的視線落在柜臺下的暗格上。他記得很清楚，張福貴臨死前看的正是這個方向。暗格里的藥箱還在，但擺放的角度有些不對——原本應該朝里的鎖扣現在朝外了。
藥箱里的七個紙包少了一包。正是標著“小兒心疾“的那包。
“李嫂，“王老板的聲音干澀得不像自己的，“今早那孩子...吃藥后怎么樣了？“
李嫂正在擦拭地上的血跡，聞言手里的抹布“啪“地掉進血水里：“阿毛晌午來說...說娃兒睡得很安穩...“她突然瞪大眼睛，“老王，你該不是懷疑...“
前門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三長兩短，接著又是兩長三短。王老板和李嫂對視一眼，這是伊利亞定下的暗號！
門開處，站著渾身濕透的阿毛。少年臉色慘白，懷里抱著個包袱，布料已經被雨水浸透了，不斷往下滴著水。
“王、王老板...“阿毛的牙齒咯咯打顫，“顧師傅讓我送、送這個來...“
包袱里是件染血的靛藍棉袍——正是伊利亞那件！棉袍心口位置有個整齊的切口，邊緣焦黑，像是被什么灼燒過。王老板抖開衣服，一張照片飄落在地：上面是七個穿白大褂的人站在醫院臺階上，伊利亞站在最邊上，懷里抱著個金發小男孩。照片背面用俄文寫著日期：1938.6.20。
“顧師傅還說...“阿毛突然壓低聲音，“藥別吃了...面粉...面粉里摻了東西...“
王老板的血液瞬間凝固。他猛地抓住阿毛的肩膀：“那孩子呢？“
“睡、睡不醒了...“阿毛的眼淚混著雨水往下淌，“顧師傅說...說像是...鴉片...“
李嫂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王老板的視線模糊了，他看見自己的手在抖，抖得連照片都拿不穩。1938年6月——那正是南京淪陷后半年，上海租界涌進大批難民的時候。照片上那家醫院，他認得，是虹口的圣瑪麗亞教會醫院，三年前被日本人炸成了廢墟。
“阿毛，“王老板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老顧頭還說什么了？“
少年抹了把臉，從鞋墊底下掏出張紙條：“他說...讓你照這個地址去找人...“
紙條上的地址在法租界邊緣，是家名為“白熊“的俄式面包房。王老板聽說過那地方，老板是個白俄老頭，據說十月革命前在圣彼得堡當過廚子。
“還有...“阿毛突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個小玻璃瓶，“顧師傅說這個給你...“
瓶子里泡著片柳葉，葉脈上凝著顆暗紅色的血珠。王老板對著煤油燈細看，發現血珠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閃光——是根細如發絲的金線！
“李嫂，“王老板突然轉身，“你幫我照看下茶館。“他從柜臺底下摸出把生銹的剪刀，“我去去就回。“
李嫂死死拽住他的衣角：“你瘋了？外面全是警察！“
“張福貴不能白死。“王老板掰開她的手指，聲音輕得像嘆息，“那孩子...那孩子也不能...“
晨光微熹時，王老板繞了十七個彎，確認沒人跟蹤后，終于摸到了“白熊“面包房的后門。門楣上釘著個生銹的茶壺蓋，蓋子上刻著個小小的十字。
三長兩短的敲門聲后，門開了一條縫。一只布滿老年斑的手伸出來，掌心朝上——手心里畫著茶壺與十字架的符號。
王老板掏出玻璃瓶放在那只手上。片刻沉默后，門縫里傳來濃重的俄式口音：“進來吧，醫生在等你。“
昏暗的面包房里彌漫著酵母和焦糖的味道。王老板跟著白俄老人穿過堆滿面粉袋的走廊，來到地下一間密室。墻上掛著東正教圣像，燭光映照下，他看見角落的簡易手術臺上躺著個人——正是伊利亞！
俄國醫生的臉色灰白得像死人，胸口纏著厚厚的繃帶，上面滲著大片血跡。但最讓王老板心驚的是他的右手——三根手指不自然地扭曲著，指甲全被拔光了，露出血肉模糊的甲床。
“他們用鉗子...“白俄老人的聲音嘶啞，“要他供出同伙...“
王老板的胃里翻涌著酸水。他注意到伊利亞的左手仍緊緊攥著什么東西，指縫間露出截金鏈子——是那塊懷表！
“他撐了三天。“老人遞來杯伏特加，“今天凌晨才開口...說的全是假地址...“
王老板的酒杯停在半空。他突然明白了張福貴是怎么找到這里的——伊利亞在酷刑下給的假地址，必定都是與他們毫無瓜葛的地方。警察撲空的同時，也變相為真正的聯絡點掃清了危險。
“孩子...“伊利亞突然睜開眼睛，用嘶啞的聲音擠出兩個中文單詞，“藥...解藥...“
白俄老人急忙從架子上取下一支注射器：“他說必須親自見你...關于那包假藥...“
王老板俯下身，聽見伊利亞氣若游絲地說：“嗎啡...摻了土的...解藥在...“他的目光移向自己的懷表，“瑪利亞...照片后面...“
懷表蓋內側貼著張小照片，是年輕時的瑪利亞抱著嬰兒站在教堂前。王老板小心翼翼地揭開照片，后面藏著張薄如蟬翼的紙片，上面用俄文密密麻麻寫滿了配方。
“七處...只剩三處...“伊利亞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老顧頭...危險...吳三...“
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血沫噴在王老板袖口。白俄老人急忙拿來針劑，卻被伊利亞搖頭拒絕。俄國醫生用盡最后的力氣，在床單上畫了個奇怪的符號：茶壺上纏繞著荊棘。
“記住...“伊利亞的中文突然變得異常清晰，“茶涼了...就換一壺...“
他的手垂落下來，懷表“當啷“一聲掉在地上。王老板撿起來時，發現表針永遠停在了4點44分。
白俄老人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現在你明白了？他們七個...都是基輔醫學院的...“
王老板的眼前突然閃過那張七人合影。他猛地站起身：“另外六個...是不是都...“
“死了。“老人往伊利亞臉上蓋了塊白布，“他是最后一個。“頓了頓，“現在，該你了。“
晨光透過地下室的氣窗照進來，在血跡斑斑的床單上投下菱形的光斑。王老板摸出懷表里的配方紙片，發現背面還有一行小字：
“歲月茶坊——最后的茶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