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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浮甌記

咸腥的暖風裹著魚尸味,把王老板左眼的紗布吹得黏在潰爛的皮肉上。他蜷在難民船底艙的油桶后面,聽著頭頂甲板巡邏兵的皮靴聲,每一次踩踏都震得銹蝕的船板簌簌落灰。右手里緊攥的磺胺藥包已被汗浸透,褐色粉末從紙縫漏出,在滿是污水的艙底洇開一小片苦味的版圖。

“王...王瞎子?”獨臂的老水手蹭過來,缺了無名指的右手遞過半塊發(fā)霉的餅,“過吳淞口了...鬼子巡邏艇剛過去...”

王老板用牙齒撕開餅,霉斑的澀味混著血腥氣在舌根蔓延。三天前跳江時被螺旋槳削去的半片耳朵,此刻在咸濕空氣里一跳一跳地疼。他摸索著掏懷表——鏈子還在,表殼空了,只剩個磨得發(fā)亮的銅框,邊緣沾著江底的青苔。

“看見個戴白手套的沒有?”老水手突然壓低嗓子,“上船時查票的...食指戴著金戒指...戒面是條盤著的蛇...”

王老板的呼吸滯了一瞬。杜公館大管家杜四爺?shù)臉酥荆∧巧呓渌娺^,吳三被燒死前曾舉著它炫耀:“杜先生賞的...夠買你十條命!”

船身猛地傾斜。底艙響起孩子的哭嚎,像被掐住脖子的貓。王老板循聲挪去,在油污的纜繩堆里摸到個顫抖的小身體——是教會孤兒院那個會拉小提琴的男孩!孩子腳踝上“7”字編號結著黑痂,懷里死死抱著個琴匣,匣蓋上刻著行花體俄文:贈謝廖沙,父伊利亞·阿布拉莫維奇,1938年圣誕。

琴匣!王老板的手指摳進匣縫。老顧頭咽氣前塞給阿毛的銅管,寬度正好能放進...

“砰!”

艙門被粗暴地踹開!慘白的手電光柱掃過驚恐的臉。“查霍亂!”戴白手套的手揮了揮,兩個持槍的偽軍沖進來,刺刀尖挑開破被爛絮。

王老板把男孩往油桶深處塞,琴匣卻“哐當”掉在地上。白手套的皮鞋踩住了琴匣一角,金蛇戒面在光柱下閃著幽光。

“俄國佬的玩意兒?”腳尖一勾,琴匣翻開——里面空空如也!

偽軍的刺刀抵住王老板喉嚨:“東西呢?”

“江里...早沉了...”王老板咳著血沫,右手卻悄悄摸向褲腰——那里纏著半卷《新聲報》,報紙夾層里硬邦邦的,是老顧頭用命護住的銅管!

白手套突然蹲下身,手套幾乎貼上王老板潰爛的左眼:“磺胺的味道...你身上有藥。”他的聲音帶著毒蛇吐信般的嘶嘶聲,“杜先生開價...一條黃魚(金條)換一包...”

艙外突然響起凄厲的汽笛!船身劇烈搖晃,偽軍踉蹌著撞上油桶。老水手獨臂掄起撬棍砸向電燈,黑暗吞沒船艙的剎那,王老板抱著男孩滾進污水橫流的排水槽。

咸澀的水灌進口鼻。他摸索著摳開排水格柵,把孩子推進管道,反手將磺胺藥包和銅管塞進琴匣拋出去!琴匣在濁流中打了個旋,被湍急的暗流卷向船尾。

“追!”白手套的咆哮混著槍聲。子彈打在鐵壁上濺起火星,照亮排水管深處男孩驚恐的藍眼睛——和伊利亞一模一樣!

王老板用后背堵住格柵口。灼熱的彈頭鉆進肩胛時,他想起伊利亞手術刀上的紅十字。血從嘴角涌出,滴在污水里,綻開轉瞬即逝的花。

咸腥味變成潮濕的霉味。王老板在劇痛中睜開右眼。昏黃的煤氣燈下,穿修女黑袍的女人正用鑷子從他肩頭取彈頭,鑷尖沾著膿血。墻角的圣母像缺了半邊臉,石膏裂縫里爬著潮蟲。

“磺胺...”王老板的嗓子像破風箱,“孩子...”

“上帝保佑,謝廖沙退燒了。”修女的中文帶著濃重法國腔。她取下沾血的橡膠手套,露出左手小指——戴著枚銀戒,戒面是荊棘環(huán)繞的茶壺!

王老板的獨眼驟然睜大。修女卻將食指豎在唇前,掀開圣母像后的暗門。霉味更重的地下室里,謝廖沙正蜷在毯子上熟睡,懷里抱著完好的琴匣。墻角木箱堆里,赫然放著從江中撈回的七個磺胺藥箱!箱蓋的十字標記旁,多了個用刀新刻的符號:茶壺嘴缺了一角。

“馬賽‘漁夫’送來的。”修女的聲音輕得像嘆息,“過吳淞口時...沉了兩箱。”

王老板掙扎著摸向琴匣。銅管還在!擰開管蓋,倒出的不是地圖,是卷顯微膠片。就著煤氣燈細看,膠片上竟是杜公館與日本軍部的藥品交易賬本!日期、數(shù)量、船號...最后一頁簽名處蓋著鮮紅的“杜”字印鑒,印泥里混著幾絲金箔——是蛇戒的鱗片壓痕!

“陳翻譯的命換的。”修女在胸前畫十字,“他臨死前把膠片藏進假牙...江邊的浮尸嘴里找到的。”

窗外突然傳來手風琴聲,斷斷續(xù)續(xù)奏著《喀秋莎》。修女臉色驟變,吹滅煤氣燈:“他們來了!”

鐵門被撞開的巨響中,王老板抱起謝廖沙滾進地下室夾層。縫隙里,他看見白手套的皮鞋踏過染血的繃帶,金蛇戒指在黑暗里幽幽反光。

“搜!”嘶啞的聲音響起,“磺胺和膠片...活要見貨,死要見灰!”

修女的念珠嘩啦作響:“這里是主的圣所...”

槍托砸在肉體上的悶響打斷了她。王老板捂住謝廖沙的嘴,孩子藍眼睛里映出夾縫外晃動的光影——白手套正用刺刀劃開圣母像的石膏!刀尖突然在破損處停住,挑出半片燒焦的《新聲報》,通緝令上伊利亞的臉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燒了這賊窩!”白手套的獰笑混著汽油味彌漫開來。

火舌竄上窗簾時,王老板摳開地下室暗道的石板。濃煙灌入夾層,謝廖沙突然掙脫他,撲向燃燒的圣母像!孩子從火焰中搶出個燒焦的相框——是那張七個醫(yī)生的合影。相框背面,高溫烤化了膠水,剝落處露出張泛黃的紙:基輔醫(yī)學院實驗室使用記錄,簽名欄里七個名字中,“陳樹生”三字被紅筆狠狠圈住!

陳翻譯!王老板的腦海炸開驚雷。原來那亞裔面孔根本不是什么翻譯,是潛伏的醫(yī)學院研究員!杜公館的假藥、孤兒院的活體實驗...都是他在穿針引線!

“這邊!”修女踹開下水道鐵蓋。王老板抱著謝廖沙跳進惡臭的污水,最后回望時,整間教堂已陷入火海。白手套站在烈焰前,舉著那張燒焦的合影,金蛇戒指烙在伊利亞的臉上。

蘇州河污水閘的銹鐵梯上,王老板用最后半包磺胺給謝廖沙沖洗潰爛的腳踝。孩子疼得抽搐,卻死死抱著燒焦的相框。月光照在膠片賬本上,“丙三倉”三個字被血指印圈得猩紅刺眼。

“藥在十六鋪...丙三倉...”王老板撕下衣襟裹住孩子傷腳,布條浸透膿血,“去找白俄面包房...說茶壺嘴補好了...”

謝廖沙突然抓住他的殘耳,冰涼的嘴唇貼上來,用生澀的中文呢喃:“爸爸說...茶涼了...換新壺...”

王老板渾身一震。他摸出空懷表殼,摳下表盤——底盤刻著行俄文小字:圣尼古拉面包房,霞飛路32號,地下室第七塊磚。

子夜鐘聲敲響時,他背起孩子走向外灘。海關大樓的巨鐘指針重合在12點,像兩把懸頂?shù)睦麆Α|S浦江的濁流里,杜公館的貨輪正鳴笛啟航,船尾拖出的油污在月光下泛著七彩的毒光。

謝廖沙的呼吸噴在他頸間,帶著磺胺的苦味。王老板在江風中瞇起獨眼,對岸法租界的萬家燈火倒映在江面,碎成一片晃動的光斑。光斑中央,歲月茶坊的焦黑門楣隨波沉浮,殘匾上“茶”字的一點一豎,在濁浪中倔強地浮沉著,像永不沉沒的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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