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節(jié)的潮氣像條濕冷的舌頭，舔舐著蘇州河畔每一寸生銹的鐵皮和腐爛的木板。王老板蜷縮在廢棄駁船的艙底，聽著雨水敲打船板的聲響——滴答、滴答，像是誰在用鈍刀子凌遲時間。潰爛的左眼窩里，那枚金蛇戒指烙下的傷痕火辣辣地疼。白手套臨死前最后的瘋狂，將戒面上的紅寶石生生按進了他的血肉，如今那兩點暗紅在腐肉中若隱若現(xiàn)，宛如一對永不瞑目的蛇眼。
“王...王叔？“
草簾子被掀開一道縫隙，阿毛濕漉漉的腦袋探了進來。少年右耳缺了半片，那是三天前在閘北棚區(qū)被流彈削去的。他手里攥著半塊發(fā)霉的玉米餅，雨水順著他的鬢角往下淌，在下巴匯成一條混濁的小溪。
“李嬸...李嬸不行了...“少年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昨夜里說了好多胡話...一直攥著這個...“
王老板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接過那角濕透的靛藍色碎布。布料上的針腳細密得驚人，歪歪扭扭地縫著一行字：“茶坊地窖第七磚“。他的獨眼驟然收縮——這是伊利亞的筆跡！那件棉袍的夾層里竟然還藏著秘密！
駁船突然劇烈搖晃起來，渾濁的河水從縫隙里滲入，漫過王老板的草鞋。阿毛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防疫隊的汽艇...在搜蘆葦蕩！我看見了金牙...“
王老板摸出懷表殼。銅制的表殼已經(jīng)被磨得發(fā)亮，里面嵌著一張泛黃的照片：七個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站在基輔醫(yī)學院的臺階上，伊利亞懷里的謝廖沙還是個嬰兒。照片背面新添了幾行俄文，墨跡被水暈開大半，只能勉強辨認出“配方...硼砂...第七步...“幾個單詞。
“帶路。“王老板將碎布塞進空表殼，抓起一根生銹的船釘，“去茶坊。“
雨中的法租界像幅被水泡爛的素描。昔日繁華的霞飛路上，梧桐樹的落葉粘在積水的彈坑里，散發(fā)著腐爛的甜味。歲月茶坊的焦黑門框斜插在廢墟中，招牌上的“茶“字只剩下“木“字旁倔強地支棱著，像根不肯倒下的旗桿。
阿毛扒開碎瓦和斷梁，露出地窖的鐵門——門鎖早已被高溫熔毀，扭曲的鐵條像垂死之人的手指。一股混合著霉味和刺鼻藥味的氣息從縫隙里滲出來，王老板的獨眼在黑暗中亮得嚇人。
地窖比記憶中小了許多。墻壁上爬滿焦黑的煙痕，仿佛無數(shù)張扭曲的人臉。王老板的指尖撫過磚墻，在第七塊磚處停住——磚縫里滲出淡藍色的結(jié)晶！他用船釘撬開磚塊，后面竟是個隱蔽的壁龕。龕里整整齊齊碼著七支密封的玻璃管，每支都貼著俄文標簽，液體在幽暗中泛著詭異的熒光。
“磺胺...原液...“王老板的呼吸變得急促。這些就是伊利亞留下的最后底牌！
阿毛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在地窖角落的油印機殘骸下，壓著半本燒焦的筆記本。王老板拂去灰燼，露出頁邊燒卷的配方表——正是陳翻譯偷走的“K試劑“改良版！但關(guān)鍵步驟被墨水涂改過，旁邊用俄文批注著：“硼砂替代...毒性中和...“
“李嬸說...“阿毛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暗紅的血絲，“杜四爺在找這個...說一支能換十條大黃魚...“
王老板猛地扳過少年肩膀。在煤油燈搖曳的光線下，阿毛的脖頸后赫然浮現(xiàn)出蛛網(wǎng)狀的黑斑！是閘北棚區(qū)那種瘟疫的癥狀！
玻璃管在燈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王老板按筆記指示將原液與雨水混合，液體沸騰時騰起淡紫色的煙霧。阿毛喝下藥水的瞬間，皮膚下的黑紋如退潮般消散，少年驚異地摸著自己恢復血色的臉頰。
“去青浦。“王老板將剩余六支原液裹進油布，“找李嫂...“
“走不了啦！“陰惻惻的嗓音從地窖口飄下來。金牙舉著煤油燈踱下臺階，防疫隊的灰制服上沾滿泥漿和血漬，“杜先生猜得沒錯...俄國佬果然藏了東西！“
王老板將阿毛推向壁龕后的暗門，自己抓起燃燒的煤油瓶。玻璃碎裂聲與槍聲同時炸響！烈焰吞沒了半個地窖，金牙的慘叫聲中，王老板撞開暗門，卻見門外早埋伏著兩個持槍的灰制服——防疫隊的制服下，赫然露出日本軍曹的皮靴！
子彈撕裂肋骨的劇痛讓王老板跪倒在地。血泊中，他看見金牙舉著六支原液狂笑：“皇軍說了...一支黃魚換...“
話音戛然而止。金牙的眉心突然多了個血洞！槍聲從茶坊廢墟外傳來，密集如爆豆。灰制服們慌忙還擊，卻接連倒在血泊中——子彈全從后腦貫入，是職業(yè)殺手的槍法！
硝煙里走出個跛腳的身影。黑呢禮帽下，陳樹生那張斯文的臉掛著詭異的微笑，金絲眼鏡的右鏡片已經(jīng)碎裂，露出后面渾濁的灰白色眼球。
“王老板...“他踢開金牙的尸體，撿起原液，“久仰。“
王老板的視線開始模糊。陳樹生的皮靴尖挑起他的下巴，碎鏡片后的獨眼閃著毒蛇般的光：“知道為什么留你活口嗎？“他俯身湊近，呼吸里帶著腐肉般的氣息，“伊利亞的配方...缺了最后一道工序...“
血腥味突然變得濃烈。陳樹生猛地轉(zhuǎn)頭——阿毛的柴刀劈進了他的肩膀！少年嘶吼著舉起第二支原液：“瘟神去死！“
玻璃管在磚地上摔得粉碎。紫色煙霧騰起的剎那，陳樹生竟驚恐地后退：“八嘎！那是——“
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咒罵。陳樹生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黑斑，他抓撓著喉嚨倒地，碎眼鏡片深深扎進掌心。王老板掙扎著爬起，看見阿毛舉著燃燒的木板，火焰照亮壁龕最深處——那里刻著伊利亞的最后留言：
“K試劑實為解毒劑...陳叛變后篡改配方...硼砂還原法...“
茶坊廢墟外響起雜沓的腳步聲。王老板將剩余五支原液塞給阿毛：“跑！去面包房！找白俄老人！“
最后的意識里，他看見阿毛消失在雨幕中，而自己抓起陳樹生掉落的配槍，對準了沖進來的第一雙皮靴——锃亮的軍靴上，金蛇徽記在雨中閃著濕漉漉的光。
槍聲與驚雷同時炸響。王老板倒下的地方，血水混著雨水流進地窖，沖刷著焦黑的磚塊。第七塊磚的縫隙里，淡藍色的結(jié)晶漸漸融化，滲入大地深處。遠處海關(guān)大樓的鐘敲響七下，余音在黃浦江上回蕩，像一把撒向浪濤的茶渣。
雨越下越大。在青浦鄉(xiāng)下的破廟里，李嫂從高燒中驚醒。她顫抖的手指摸到枕邊的油布包——里面是半本燒焦的筆記和那片靛藍碎布。布上的字跡在潮濕的空氣里慢慢暈開，像是融化在茶水里的墨痕。
阿毛跌跌撞撞沖進廟門時，懷里的五支原液碰得叮當作響。他看見謝廖沙跪在草鋪前，正用手術(shù)刀割開李嫂小腿上發(fā)黑的皮肉。孩子的手穩(wěn)得不像話，刀刃每劃過一寸，就有腐血流出，散發(fā)出刺鼻的腥臭。
“王叔他...“阿毛的嗓子啞得說不出話。
李嫂卻突然笑了。她滿是瘡疤的手指向廟墻上的裂縫，那里嵌著一塊青磚——第七塊磚。磚縫里滲出淡藍色的液體，在雨中閃閃發(fā)亮，像是誰刻意留下的記號。
青石板路上的積水映著血色朝霞，王老板拖著傷腿挪進圣尼古拉面包房后院時，白俄老人的尸體正懸掛在葡萄架上。晨風掠過老人浮腫的面頰，將那把修剪葡萄藤的剪刀吹得微微晃動——剪刀深深插在他自己的心口，干涸的血跡在晨袍上勾勒出一只展翅的烏鴉。
“第七個...“王老板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面包房七名員工，六具尸體橫陳在廚房，唯有老人選擇了這樣決絕的姿勢。
地下室入口被面粉袋堵死了。王老板用撿來的刺刀挑開麻袋，霉味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臺階上散落著玻璃碎片，在晨光中閃著幽藍的光——是打碎的磺胺原液瓶！
“謝廖沙！“王老板的呼喚在空蕩的地下室回蕩。墻角堆著的《新聲報》突然動了動，鉆出個滿臉煤灰的小身影。男孩懷里緊抱著琴匣，藍眼睛里盛滿驚惶的淚水。
“他們...他們帶走了李嬸和阿毛...“謝廖沙的中文帶著濃重俄語腔調(diào)，“穿皮鞋的人...“
王老板掰開孩子緊握的拳頭，掌心是枚金紐扣——杜公館管家的制服紐扣！紐扣背面刻著細小字跡：“丙三倉.午時“。
地下室的第七塊磚已被撬開。王老板伸手進去，摸到個鐵皮盒子。盒里是張泛黃的基輔醫(yī)學院信箋，伊利亞的筆跡力透紙背：“陳樹生篡改K試劑配方...加入日軍731部隊提供的鼠疫桿菌...解毒劑制法如下...“
信箋背面畫著十六鋪碼頭詳圖，丙三倉被紅圈標注，旁邊潦草地寫著：“茶壺嘴在此“。
正午的太陽毒辣得像燒紅的烙鐵。王老板趴在碼頭貨堆后，潰爛的眼窩疼得鉆心。丙三倉門口，兩個日本兵正用刺刀挑開運來的麻袋，里面滾出的不是糧食，而是一個個蜷縮的人體！閘北棚區(qū)的難民被繩索捆著，像待宰的牲畜般堆在墻角。王老板的獨眼突然瞪大——李嫂和阿毛被單獨綁在鐵管上，旁邊架著臺奇怪的機器，玻璃罐里翻滾著暗綠色液體。
“開始實驗！“穿白大褂的日本軍官一揮手，戴金絲眼鏡的陳翻譯諂笑著湊過去。王老板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那根本不是陳樹生！鏡片后的眼睛完好無損，嘴角也沒有痣，這是個冒牌貨！
機器轟鳴起來，綠色霧氣順著膠管涌向難民。慘叫聲中，王老板看見李嫂突然掙斷繩索，用身體擋住了噴向阿毛的毒霧！少年臉上的皮膚立刻泛起蛛網(wǎng)狀黑斑，而李嫂...
她的眼睛變成了血紅色。
“成功了！“假陳翻譯興奮地大叫，“速效鼠疫變異體！“
王老板的視線模糊了。他想起伊利亞筆記最后一頁被燒焦的角落：“...K試劑終極形態(tài)...血沸癥...“
李嫂的咆哮震碎了倉庫玻璃。她的指甲暴長成利爪，抓住最近的日本兵一口咬住喉嚨！鮮血噴濺在綠色霧氣中，竟發(fā)出硫酸腐蝕般的滋滋聲。混亂中，阿毛掙脫繩索，撲向那臺罪惡的機器。
“王叔！接著！“少年嘶吼著擲出琴匣。王老板飛身接住的剎那，阿毛引爆了藏在懷里的雷管！
爆炸的氣浪將王老板掀進黃浦江。濁流中，他死死抱住琴匣。匣蓋被水流沖開，露出里面銹跡斑斑的銅管——老顧頭用命護住的東西！銅管里卷著的不是地圖，而是張泛黃的結(jié)婚照：伊利亞與穿護士服的瑪利亞的合影，背景是基輔圣索菲亞大教堂。照片背面寫著一行地址：“霞飛路32號地下室.第七磚“。
王老板在水底睜開獨眼。血色波光中，他仿佛看見伊利亞站在岸邊，靛藍棉袍在風中翻飛，手里捧著個冒著熱氣的粗瓷茶壺。茶壺嘴缺了一角，正滴滴答答地漏著水，像在為誰計算最后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