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的濁流像一鍋煮過頭的老蔭茶，稠得攪不動。王老板在腥臭的水草間浮沉，懷里的琴匣灌滿了泥漿，沉甸甸地拽著他往下墜。潰爛的左眼窩里，金蛇戒指烙下的傷口被鹽水蜇得突突直跳，那兩點紅寶石在渾濁的水光中若隱若現，宛如毒蛇的瞳仁。每次劃水都扯得肋間的槍傷鉆心地疼，血絲在身后拖出淡紅的尾跡。

“王...王瞎子！“岸上傳來壓低的呼喚，像從很遠的水底傳來。獨臂老水手趴在破漁船的殘骸后，缺了指的右手攥著半截纜繩，“這邊！快！“

王老板拼命劃水，琴匣卻突然開裂。銅管從縫隙滑出，在濁浪中打了個旋，眼看就要沉沒。他一個猛子扎下去，牙齒咬住冰涼的銅管，腥澀的江水混著血沫灌進喉嚨。銅管表面布滿細密的刻痕，像是某種密碼——伊利亞總愛玩這種把戲，說這是“茶壺里的秘密“。

漁船底艙彌漫著魚腥和腐臭。老水手用豁口的搪瓷缸舀起江水，沖洗王老板肋間的槍傷。“杜四爺的人...在撈尸體...“他嘶啞道，獨眼里閃著驚恐的光，“三條汽艇...說是要找什么...銅管子...“

王老板吐出銅管，指尖摩挲著管身的刻痕——不是地圖，是密麻麻的俄文數字！那些數字在昏暗的艙室里微微發亮，像是用夜光材料刻的?！耙晾麃喌拿艽a...“他猛地咳嗽起來，血點濺在管身上，數字竟變得更加清晰。

老水手突然捂住他的嘴。艙外傳來汽艇的馬達聲，探照燈的白光像鬼手般掃過水面。“那獨眼肯定淹死了...“是金牙的聲音，帶著得意的腔調，“杜先生要活要見人...“

“找銅管要緊！“另一個聲音讓王老板渾身一僵——是那個假陳翻譯！他的國語帶著奇怪的關西口音，“皇軍說了，拿到配方，閘北的試驗場給你三成股份...“

探照燈漸漸遠去。王老板借著縫隙透進的月光，仔細端詳銅管。管底有道幾乎看不見的接縫，他用指甲摳了半天，突然醒悟——擰開！像擰藥瓶那樣！

銅管分成兩截。里面塞著卷顯微膠片，就著月光看去，竟是杜公館與日本軍部的秘密協議！日期標注著三七年十二月，正是南京淪陷的那個月。條款中“特別輸送“四個字被紅圈標記，旁邊批注著俄文：“活體實驗...七十六號...“王老板的手開始發抖，他想起在碼頭倉庫看到的那些鐵籠子。

膠片最后是張名單。七個中文名字，每個后面都跟著地址和日期。王老板的呼吸停滯了——第七個名字是“王有德“，地址赫然是“歲月茶坊“！日期標注著“1938.6.20“——正是伊利亞一家照片背后的日期！

“他們要在茶坊...“老水手獨眼圓睜，聲音發顫，“搞細菌試驗？用咱們的鋪子？“

突然，琴匣的碎片漂到腳邊。王老板撿起一塊焦黑的木板，發現背面用刀刻著幅地圖——霞飛路32號的平面圖！地下室被標出七個紅點，最后一個畫在面包爐位置，旁邊寫著：“茶壺嘴在此“。字跡潦草得像是匆忙間刻下的，帶著某種決絕。

“去面包房！“王老板掙扎起身，肋間的傷口又滲出血來，“伊利亞留了東西...“

雨夜的霞飛路空無一人，梧桐樹的影子在雨中扭曲如鬼魅。面包房的后門虛掩著，烤焦的甜味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白俄老人倒在面案旁，花白的胡子被血粘在案板上。右手死死攥著把造型古怪的鑰匙——鑰匙柄是個茶壺形狀！茶壺嘴缺了一角，正好能套進手指。

地下室第七塊磚松動了。王老板撬開磚塊，后面是個生銹的鐵匣。匣里沒有文件，只有七個小玻璃瓶，裝著不同顏色的粉末。每個瓶標簽上都畫著茶壺符號，壺嘴指向不同角度。

“是密碼...“老水手突然道，缺指的手在空中比劃，“看壺嘴方向...像鐘表指針...“

王老板猛地掏出懷表空殼。將玻璃瓶按壺嘴方向擺在表盤上，粉末在月光下微微反光——竟組成個地址：“極司菲爾路76號“！那個讓上海人聞風喪膽的魔窟！

突然，樓上傳來腳步聲！假陳翻譯的冷笑在樓梯口響起：“真是省事...自己送上門了...“他的皮鞋踩在木樓梯上，發出規律的嗒嗒聲，像死亡的倒計時。

老水手獨臂掄起面棍砸向電閘。黑暗降臨的剎那，王老板抓起鐵匣沖向后門。子彈擦著他耳畔飛過，打碎了櫥窗的玻璃，碎渣像冰雹般濺落。

他在巷子里狂奔，背后槍聲大作。拐過街角時，突然被只枯瘦的手拽進暗門！那只手冰涼得像尸體，力道卻大得驚人。

“別出聲...“是個老婦人的聲音?；鸩駝澚?，照亮張布滿皺紋的臉——是圣瑪麗亞教堂的老修女！她黑袍的袖口沾著新鮮的血跡，十字架歪斜地掛在胸前。

“謝廖沙呢？“王老板急問，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

修女指向地窖深處。男孩蜷在毯子上熟睡，懷里抱著個相框——是伊利亞一家三口的合影！相框背面用血寫著幾行俄文：“K試劑解毒劑...需七種原料...茶坊地窖...“血跡尚未完全干涸，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暗紅的光澤。

王老板猛地想起那些玻璃瓶！他掏出鐵匣，修女卻按住他的手：“不夠...缺第七種...“她的指尖沾起地窖墻角的白色粉末，“要這個...硼砂...“她的眼神突然變得銳利，“伊利亞醫生說過...茶坊地窖的硼砂最純...“

突然，頭頂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假陳翻譯的咆哮震得灰塵簌簌落下：“挖地三尺也要找出來！那老修女肯定知道...“

修女迅速推開圣母像后的暗門：“走！去茶坊！“她的黑袍在黑暗中翻飛，“記住...茶沸七響...“

他們在地道里爬行。王老板在前，修女拖著謝廖沙在后。地道狹窄得只能匍匐前進，泥土的氣息混著某種草藥的味道。不知爬了多久，前方出現光亮——竟是歲月茶坊的地窖！

這里已被改造成簡陋的實驗室。燒杯、酒精燈、顯微鏡散落在焦黑的磚塊上。墻角的鐵籠里關著幾只白鼠，皮毛脫落，露出潰爛的皮膚，發出細微的哀鳴。

“快！“修女將硼砂倒入燒杯，“按配方...“她的手指飛快地調配著藥劑，動作熟練得不像個修女。

突然，地窖口傳來金牙的狂笑：“真是省事??！一窩端！“假陳翻譯舉著相機走進來，閃光燈刺得人睜不開眼：“正好記錄解毒劑制作過程...皇軍會很高興...“他的金絲眼鏡反射著詭異的光。

王老板悄悄將懷表空殼按在傷口上。鮮血浸濕表盤，他猛地將血表砸向酒精燈！

火焰騰起的瞬間，修女推開謝廖沙：“孩子！走暗門！“她自己卻撲向假陳翻譯，黑袍像蝙蝠般展開。相機閃光燈刺目地亮起，照見她胸口綁著的炸藥包！

“主啊...“修女劃著十字拉響引線，“寬恕這些...“

爆炸聲震耳欲聾。王老板抱著謝廖沙滾進暗門，最后回頭看見假陳翻譯在火海中慘叫，金牙被氣浪掀飛撞在墻上，頸骨折出詭異的角度。熱浪裹挾著碎木和血肉撲面而來。

暗門在身后閉合。他們在地道里不知跑了多久，終于從個下水道口鉆出。外面是蘇州河畔的荒灘，晨霧像紗幔般籠罩著河面。王老板的傷口又開始流血，滴在泥灘上，很快被潮水帶走。

謝廖沙突然指著河水：“爸爸...“

王老板抬眼望去。霧氣中，伊利亞的幻影站在水面上，手里捧著個粗瓷茶壺。壺嘴缺了一角，正滴滴答答地漏著水，漏進河里的水珠卻變成鮮紅色，像血滴在宣紙上暈開?；糜暗淖齑綗o聲地開合，像是在說：“茶沸了...“

幻影消散時，王老板發現岸邊漂著個木箱。撈上來一看，竟是箱磺胺原料！箱蓋上用血畫著茶壺符號，壺嘴指向正東方——那里，海關大樓的鐘敲響了第七下，鐘聲在霧中回蕩，如同煮沸的茶壺發出的悲鳴。

謝廖沙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掀起衣襟——孩子的胸口浮現蛛網狀的黑斑！王老板慌忙打開木箱，卻發現里面除了磺胺原料，還有支密封的注射器和張字條：“第七種原料...在你的血里...“

字跡是伊利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