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關(guān)大樓的鐘聲第七下余韻未散，王老板的指尖已探進木箱。注射器冰冷的玻璃管壁沾著水汽，針頭在晨霧中泛著幽藍的光。字條上的墨跡被潮氣暈開，“血“字洇成一朵暗色的花。
謝廖沙的咳嗽聲越來越急，蛛網(wǎng)狀的黑斑已蔓延到脖頸。孩子的手死死抓住王老板的衣襟，指甲陷進皮肉里，藍眼睛蒙上一層灰翳。
“爸爸...冷...“謝廖沙的俄語帶著哭腔，像極了伊利亞臨終前的呢喃。
王老板的獨眼盯著注射器。針管里晃動的透明液體，映出他潰爛的眼窩和扭曲的臉。他想起伊利亞手術(shù)刀上的紅十字，想起老修女炸成碎片的黑袍，想起李嫂在毒霧中變異的血瞳。那些破碎的畫面在腦中翻騰，最后凝固成字條上那個洇開的“血“字。
“忍著點，崽。“王老板撕開謝廖沙的衣襟，露出孩子單薄的胸膛。針尖刺入皮膚的瞬間，他聽見遠處傳來汽艇的馬達聲。
注射器里的液體推入一半，謝廖沙突然劇烈抽搐起來！黑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但孩子的嘴唇卻泛起詭異的紫色。“不對...“王老板猛地拔出針頭——針管末端竟?jié)B出絲絲黑線，像活物般扭動！
木箱突然“咔嗒“一聲自動鎖死。箱蓋內(nèi)側(cè)露出張燒焦的《新聲報》殘片，通緝令上伊利亞的照片被紅筆打了個叉，旁邊批注著日文：“誘餌完成“。
“中計了！“王老板抱起謝廖沙撲進蘆葦叢。汽艇的探照燈掃過他們剛才停留的水面，機槍子彈將木箱打得千瘡百孔。黑煙從彈孔中冒出，散發(fā)出甜膩的腐臭味。
“王瞎子！這邊！“獨臂老水手從淤泥里冒出頭，缺指的手指著下游，“有船...運磺胺的...“
三人順著污水管爬行。管壁黏滑的苔蘚散發(fā)著氨水味，謝廖沙的呼吸越來越微弱。終于爬出管道時，眼前竟是十六鋪碼頭丙三倉的后墻！
倉庫鐵門虛掩著。里面?zhèn)鱽砣照Z和上海話的交雜：“...這批磺胺要運去南京...石井部隊急用...“
王老板從門縫窺視，渾身血液瞬間凍結(jié)——倉庫里堆滿印著紅十字的木箱，但箱蓋都被撬開，里面的磺胺被替換成黑色膏狀物！幾個穿白大褂的日本人正往膏體里注射某種綠色液體，膏體遇液立即膨脹，發(fā)出滋滋的聲。
“是鴉片膏混炸藥...“老水手嘶聲道，“他們要炸...“
話音未落，謝廖沙突然掙脫王老板，踉蹌著沖進倉庫！孩子舉起懷表空殼，用俄語尖聲喊道：“爸爸看著！“
所有目光聚焦的剎那，王老板看見了——倉庫二樓的鋼架上，李嫂被鐵鏈鎖在欄桿上！她的眼睛完全變成血紅色，皮膚下凸起蛛網(wǎng)般的黑色血管。
“阿毛...在箱子里...“李嫂的咆哮震得貨箱嗡嗡作響，“第七箱...“
假陳翻譯從陰影里踱出，金絲眼鏡閃著寒光：“真是父子情深啊...“他抬手一槍打在李嫂腿上，黑血噴濺在磺胺箱上，“把銅管交出來，給你留個全尸。“
王老板緩緩舉起雙手。獨眼卻瞥見老水手正悄悄爬向通風管道——缺指的手里攥著半截雷管。
“銅管在河里。“王老板故意提高音量，“想要自己撈...“
槍聲炸響！假陳翻譯突然調(diào)轉(zhuǎn)槍口射向通風管！老水手的慘叫混著爆炸聲響起，通風管里騰起火焰。
“老東西昨晚就招了。“假陳翻譯冷笑著踢開老水手的尸體，“倒是你...“他的槍口移向謝廖沙，“小雜種居然能抗住第一針...“
謝廖沙突然笑了。孩子舉起一直緊握的右手——掌心躺著枚金蛇戒指！戒面的蛇眼紅寶石碎裂了，露出里面微型膠卷的截面。
“爸爸給的...“謝廖沙用中文清晰地說，“真正的配方...“
假陳翻譯臉色驟變！他瘋狂扣動扳機，子彈卻全部打空——王老板早已撲倒謝廖沙滾進貨堆。與此同時，鎖著李嫂的鐵鏈突然崩斷！她像野獸般躍下鋼架，一口咬住假陳翻譯的脖頸！
倉庫陷入混亂。日本兵瘋狂掃射，子彈打在磺胺箱上迸出火花。王老板抱著謝廖沙沖向第七個貨箱，撬開箱蓋的瞬間，他看見了——
阿毛蜷縮在箱子里，少年渾身被涂滿黑色膏體，只有眼睛還亮著。他手里緊攥著引信，咧嘴一笑：“王叔...茶沸了...“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吞沒了一切。王老板最后的感覺是謝廖沙的小手在他掌心劃了個十字，然后熱浪將他們掀出倉庫，墜入冰冷的黃浦江。
江水灌入口鼻的剎那，他看見李嫂在火焰中化作灰燼，看見假陳翻譯的眼鏡熔化成金水滴落，看見阿毛年輕的臉在爆炸中綻放出最后的微笑。
渾濁的水底，有什么東西閃著微光。王老板用盡最后力氣游去，發(fā)現(xiàn)是半塊歲月茶坊的招牌。“茶“字只剩“木“字旁，像十字架般立在淤泥中。他抱住那塊焦木，任憑水流將他帶向黑暗深處。
遠處，海關(guān)大樓的鐘當當作響。鐘聲在水波中扭曲變形，像是誰在敲打一口燒穿的茶壺。
黃浦江的濁流像一鍋熬過火的藥渣，王老板在腥臭的漩渦里沉浮。懷里的焦木招牌硌著胸骨，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肋間炸裂般疼痛。謝廖沙冰涼的胳膊纏在他脖頸上，孩子胸口的黑斑在渾濁的水光中若隱若現(xiàn)，像游動的水鬼。
“崽...醒醒...“王老板的獨眼被江水蜇得睜不開，潰爛的眼窩里，金蛇戒指烙下的傷口泡得發(fā)白，那兩點紅寶石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兩個滲血的窟窿。
水底突然傳來沉悶的爆炸聲。沖擊波將兩人掀出水面，王老板最后瞥見丙三倉的方向騰起蘑菇狀的黑云——阿毛點燃了自己，把那些毒藥和仇敵都送上了天。
再次醒來時，他趴在蘇州河的淤泥灘上。謝廖沙不見了，只有半截燒焦的琴匣帶子還纏在腕間。晨霧像送葬的白紗籠罩著河面，遠處傳來零星的槍聲和野狗的吠叫。
“第七個...“王老板喃喃著，手指摳進冰冷的淤泥。老水手、李嫂、阿毛...都折在那個吃人的倉庫里。現(xiàn)在輪到他和謝廖沙了。
河灘上漂來些碎紙片。他掙扎著撈起幾張，是燒剩的《新聲報》，通緝令上伊利亞的臉被水泡得模糊不清，唯有那雙灰藍色的眼睛還倔強地望著天空。報紙邊緣粘著些黑色膏狀物——是丙三倉那些假磺胺！
突然，對岸傳來孩子的哭喊。王老板的獨眼驟然收縮——謝廖沙被兩個灰制服拖拽著，孩子拼命掙扎，懷里緊緊抱著什么發(fā)光的東西。
“崽！“王老板嘶吼著撲進江水。子彈嗖嗖地打在身邊的水面上，他卻像條瘋狗般刨水前進。潰爛的眼窩進了污水，疼得他幾乎暈厥，但謝廖沙的哭喊像針一樣扎著他的神經(jīng)。
爬上岸時，灰制服已經(jīng)不見了。泥地上留著道拖拽的血痕，通向遠處廢棄的紡織廠。王老板順著血跡踉蹌前行，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紡織廠里彌漫著霉味和機油味。王老板躲在生銹的紡機后，聽見二樓傳來對話：
“...小崽子嘴硬...注射了吐真劑也不說...“
“杜先生吩咐...午時送76號...石井大佐親自審...“
王老板的指甲摳進鐵銹里。他認得這個聲音——麻子臉的副官，那個總愛用刺刀挑人指甲的畜生！
透過紡機的縫隙，他看見謝廖沙被綁在染缸架上。孩子垂著頭，胸口插著針管，紫色的液體正一點點推入血管。但奇怪的是，黑斑并沒有蔓延，反而在慢慢消退！
“怪事...“副官嘀咕著拔出針管，“這俄國雜種的血...“
話音未落，謝廖沙突然抬頭！孩子的眼睛變成詭異的銀灰色，用純正的日語說道：“配方在我血液里...想要就放了他...“
副官嚇得后退半步，隨即獰笑起來：“原來是個雙面雜種...“他抽出刺刀抵住孩子脖頸，“說！真配方在哪？“
王老板再也忍不住了。他掄起半截紡錘砸向副官后腦！混亂中，謝廖沙突然掙脫繩索，一口咬住副官的手腕！慘叫聲中，孩子用日語嘶吼：“爸爸快跑！他們是...“
槍聲淹沒了后面的話。王老板抱著謝廖沙滾下樓梯，子彈追著他們的腳步打在舊機器上，迸出耀眼的火花。
地下倉庫里堆滿印著三井標志的木箱。王老板撬開一個，里面竟是真磺胺！但箱底都藏著黑色炸藥，引信連著精密的計時器——只剩半小時就要爆炸！
“杜四爺?shù)亩Y物...“謝廖沙虛弱地笑著，嘴角滲出血沫，“他說要送上海人...一場盛大的葬禮...“
王老板瘋狂地翻找箱子。在第七個箱子里，他發(fā)現(xiàn)了昏迷的阿毛！少年渾身涂滿黑色膏體，但心口還有微弱的跳動。
“阿毛...裝了假死藥...“謝廖沙用指甲摳開少年胸口的膏體，露出下面暗藏的針孔，“李嬸教的...“
突然，倉庫鐵門被焊死！副官的狂笑從喇叭里傳來：“好好享受吧...三位陪葬品...“
計時器的滴答聲像催命符。王老板的目光落在那些磺胺箱上——伊利亞的筆記里提過，真磺胺遇熱會產(chǎn)生窒息性毒氣...
“有了！“他撕開磺胺袋，將粉末撒在通風口，“崽...點火...“
謝廖沙掏出懷表空殼，擦出火星點燃粉末。刺鼻的白煙頓時彌漫開來，警報器凄厲地響起！
“快！下水道！“王老板扛起阿毛，拉著謝廖沙爬進檢修井。就在井蓋合上的瞬間，爆炸聲震碎了整個倉庫！
他們在地下水道里不知爬了多久。終于看見光亮時，王老板發(fā)現(xiàn)自己竟站在歲月茶坊的廢墟上！焦黑的梁柱間，那半塊“木“字招牌還倔強地立著。
謝廖沙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孩子撕開衣襟，胸口的黑斑完全消失了，皮膚下卻浮現(xiàn)出金色的血管紋路！
“爸爸的...禮物...“孩子微笑著倒下，掌心攤開那枚碎裂的金蛇戒指。戒面徹底裂開，露出里面微型膠卷的真容——根本不是配方，而是張全家福：伊利亞、瑪利亞和謝廖沙在基輔教堂前的合影，背面寫著：“真正的解藥是愛“。
王老板抱著漸漸冰冷的孩子，獨眼望著廢墟上升起的朝陽。茶坊的焦土里，一株新芽破土而出，嫩葉上掛著晨露，像極了伊利亞總愛泡的那種粗茶的熱氣。
遠處，海關(guān)大樓的鐘敲響八下。鐘聲里混著報童的吆喝：“號外！號外！杜公館昨夜大火！數(shù)十箱日貨焚毀！“
王老板緩緩起身，將謝廖沙和阿毛并排放在茶坊唯一完好的青磚地上。他撿起那半塊招牌，用血在背面畫了個茶壺符號，壺嘴指向霞飛路的方向。
晨光中，他蹣跚著走向面包房。每一步都踩碎焦黑的磚塊，發(fā)出咔嚓的聲響，像誰在碾磨最后的茶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