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混著煤灰，把霞飛路罩成一口倒扣的灰鍋。王老板蜷在面包房后的垃圾箱旁，潰爛的眼窩里凝著霜。懷里小女孩的呼吸越來越弱，每一次吸氣都像拉風箱，噴出的白氣里帶著血沫。這孩子是昨夜從紡織廠救出的第七個，也是唯一還有氣息的。

“囡囡...撐住...“王老板用破布擦拭孩子嘴角的血漬，布條很快被浸成暗紅色。女孩頸后的黑斑正在擴散，皮膚下凸起的血管像蛛網般蠕動——和李嫂變異前的癥狀一模一樣。他想起伊利亞筆記里的警告：“血沸癥末期，血管會呈現金色蛛網狀“。

垃圾箱里飄出半張《申報》，社會版角落印著啟事：“今有善人捐磺胺十箱，于圣母院路設棚施藥“。王老板的獨眼瞇起——圣母院路正是教會孤兒院舊址！那場大火后，只剩半堵焦墻還立著。

他拖著傷腿拐進暗巷。巷口電線桿上貼著新告示：“時疫猖獗，租界當局設隔離醫院于徐家匯路“。落款蓋著杜公館的印章，印泥鮮紅得像剛淌出的血。公告旁還貼著通緝令，伊利亞的照片已經被風雨侵蝕得模糊，唯有“懸賞五十大洋“幾個字墨跡猶新。

孤兒院廢墟前果然支著粥棚。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正在分發藥包，排隊領藥的難民擠作一團。王老板遠遠瞥見藥包上的標記——茶壺符號！但壺嘴方向與伊利亞畫的相反，向左歪斜著。他猛然想起老修女臨終前的話：“壺嘴向左...是毒藥...“

“王瞎子！“賣煙卷的阿婆突然拽住他衣角，枯手指向粥棚后巷，“莫去...那藥吃死人哩...“她撩起袖管，露出手臂上的黑斑，“俺孫子昨夜吃了...今早硬邦邦咧...“老人眼角還沾著紙錢灰，顯然是剛送完葬。

巷子里隱約傳來孩童的哭鬧。王老板透過板縫窺視，渾身血液瞬間凍結——所謂“施藥“根本是幌子！白大褂們正把哭鬧的孩子塞進麻袋，搬上印著紅十字的卡車！車尾門開合的剎那，他看見里面堆著的根本不是藥品，而是一個個鐵籠！正是他在丙三倉見過的那種。

“第七車了...“旁邊擦鞋匠低語，“說是送隔離醫院...俺瞧著往吳淞口方向去了...“

王老板想起伊利亞筆記里的記載：“活體運輸...吳淞口艦船...海外試驗“。他猛踹開柵欄，嘶吼著撲向卡車：“放開崽們！“

白大褂們驚惶四散。王老板扯開最近麻袋，里面竟是拉小提琴的男孩！孩子渾身滾燙，手里緊攥著琴弓，弓弦上纏著截電線——是引爆裝置！“王叔...“男孩把琴弓塞進他手里，指向卡車駕駛室，“阿毛...在里面...“

駕駛室里突然傳來悶響！阿毛的臉貼在車窗上，口型喊著：“跑！“隨后整輛卡車爆炸成火球！王老板認得那種決絕的眼神——就像李嫂撲向毒霧時一樣。

氣浪將王老板掀進臭水溝。渾濁的水面上漂著燒焦的《新聲報》，通緝令旁新添了告示：“擊斃縱火犯一名，系共黨分子毛某某“。“毛某某...“王老板的指甲摳進溝沿。阿毛連全名都不配擁有，就像那些被稱作“試驗體七號“的孩子。他想起這少年第一次來茶館時，還怯生生地問：“老板，能賒碗茶么？俺娘病了...“

深夜的徐家匯路陰風慘慘。所謂“隔離醫院“原是廢棄的紗廠，鐵絲網上掛著“防疫重地“的牌子。王老板從排水溝爬進廠區，惡臭幾乎令他窒息——墻根堆著成山的尸體，都穿著難民的衣服，每具尸體的右臂都有注射痕跡。這些人和老水手一樣，最終都成了“防疫“的犧牲品。

廠房里傳來機器轟鳴。王老板撬開通風管道，看見終身難忘的景象：流水線上，穿防護服的人正給昏迷的難民注射，然后將他們推進不同顏色的帳篷。綠帳篷里傳出凄厲慘叫，紅帳篷飄出烤肉焦臭，唯有藍帳篷靜悄悄的。這場景讓他想起伊利亞描述過的納粹集中營。

“第七批...對照組...“穿白大褂的記錄員寫著筆記，“注射純凈K試劑...“王老板的獨眼突然瞪大——記錄員胸前別著茶壺徽章！壺嘴方向與伊利亞的完全一致！他想起謝廖沙臨終的話：“真正的解藥在...“

“什么人！“巡邏隊發現通風口異動。槍聲中，王老板跌進藍帳篷，正落在個昏迷的難民身上——竟是教會老修女！她黑袍下藏著針管，管內液體泛著熟悉的紫色熒光。是謝廖沙的血樣！

帳篷突然被掀開。假陳翻譯舉槍走進，金絲眼鏡閃著寒光：“終于來了...最后的抗體攜帶者...“王老板猛地將針管扎進老修女脖頸！液體推入的瞬間，修女突然睜眼，瞳孔變成詭異的銀灰色：“以父之名...“她竟徒手擰斷假陳翻譯的脖頸！這手法讓王老板想起吳三被殺的那夜。

整個廠區突然警報大作。藍帳篷里的“昏迷者“全部起身——他們都是偽裝的特工！老修女撕開黑袍，露出里面的日軍軍服：“帝國陸軍特別行動課...恭候多時了。“她腳上的軍靴，正是那夜在茶館門外留下泥印的那種。

王老板被按倒在地。軍醫抽走他大量血液，裝進七個保溫箱。老修女用沾血的手指在他額頭畫了個茶壺符號：“你的血...將是獻給天皇最好的禮物...“這個符號他在白俄老人尸體旁也見過。

運輸車駛向吳淞口的路上，王老板聽見軍官的交談：“...這批血清直接運往奉天...731部隊急需...““聽說平房基地新建了茶道室...用支那人的血泡茶...“這些對話讓他想起在丙三倉聽到的陰謀。

車經外白渡橋時突然急剎。橋面發生“車禍“，一群報童圍著卡車叫賣號外：“杜公館昨夜大火！數十箱日貨焚毀！“王老板想起阿毛說過要“送杜四爺一份大禮“。

混亂中，王老板撞開車門滾下路基。槍聲在身后響起，但他已鉆進下水道——懷里揣著順手摸走的保溫箱，箱蓋上刻著：“7號樣本·抗體“。這箱子和他在地窖找到的磺胺箱子一模一樣。

污水沒過膝蓋時，他聽見頭頂傳來孩童的歌聲。透過井蓋縫隙，他看見教會孤兒院的孩子們正被押上軍艦，每人胸前都掛著編號牌。謝廖沙的琴匣被日本軍官隨手拋進黃浦江，在濁浪里打了個旋，沉沒前裂開道縫隙——里面根本沒有什么琴，全是捆好的炸藥！就像老顧頭裁縫鋪里藏的那些。

爆炸聲震得下水道簌簌落土。王老板在黑暗里摸索前行，指尖突然觸到熟悉的刻痕——是茶壺符號！順著符號指引，他爬出地面，竟站在歲月茶坊的廢墟上。

焦黑的梁柱間，那半塊“木“字招牌突然倒地。背面露出鮮紅的字跡，像是用血新寫的：

“茶涼了

血還熱

壺已碎

人未亡“

朝陽從廢墟上升起，照著他佝僂的身影。保溫箱在晨光中泛著冷光，箱體凝結的水珠緩緩滴落，像為誰敲打著最后的茶更。遠處傳來報童的叫賣聲，這一次的號外格外清晰：“日軍敗退！上海光復！“

王老板緩緩打開保溫箱，七支試管中的血液在晨光中泛著金色的光澤。他突然明白伊利亞為什么要把實驗室設在茶坊地窖——這里從來不只是賣茶的地方，而是熬煮希望的藥爐。就像那粗瓷茶壺，哪怕嘴缺了口，照樣能煨熱凜冬。

晨光像把生銹的刀子，割開上海灘厚重的霧靄。王老板站在歲月茶坊的廢墟上，保溫箱在腳邊泛著冷冽的金屬光澤。箱蓋上“7號樣本·抗體“的字樣被露水浸得模糊，像誰哭花的淚痕。

“日軍敗退！上海光復！“

報童的吆喝從霞飛路拐角傳來，聲音脆生生的，帶著不合時宜的歡快。王老板的獨眼瞇起，看見幾個穿美式軍裝的身影正在張貼告示。青天白日旗斜插在斷壁殘垣間，像塊擦血的破布。

廢墟深處突然傳來碎磚落地的聲響。王老板猛地轉身，保溫箱滑倒在地。七支試管滾進焦黑的瓦礫，其中一支磕碎了，金色的血液滲進泥土，發出奇異的滋滋聲。

“誰？“他嘶啞地喝問，手指摸向腰間的刺刀。

一陣壓抑的咳嗽聲從地窖方向傳來。王老板蹣跚著挪過去，看見地窖口趴著個身影——是那個拉小提琴的男孩！孩子渾身是傷，但眼睛清亮得嚇人，懷里緊緊抱著燒焦的琴匣。

“王叔...“男孩掙扎著舉起琴弓，弓弦上系著半截金鏈子——是王老板丟失的懷表鏈！“他們...都在下面...“

地窖里彌漫著血腥和藥味。七具尸體整齊地排在地上，每具心口都插著把手術刀——伊利亞的那套！王老板認得其中幾個面孔：教會老修女、煙紙店阿婆、甚至還有以為早已葬身火海的裁縫鋪學徒！

“假死藥...“男孩咳嗽著說，“李嬸教的法子...等日本人走了才醒...“

王老板的獨眼突然瞪大。他想起伊利亞筆記里記載的某種東歐秘藥，能讓人進入龜息狀態。原來老修女她們早有準備！

“抗體...“老修女突然睜開眼，枯手指向破碎的試管，“快收集...孩子們等不了...“

突然，廢墟外傳來汽車剎車聲。穿美式軍裝的人們闖進來，為首的是個戴金絲眼鏡的華裔軍官，胸牌上寫著“防疫特派員陳“。

“王有德先生？“軍官的國語帶著奇怪的口音，“我們接到線報，這里藏匿日軍細菌武器...“

他的目光落在破碎的試管上，臉色驟變：“果然是731部隊的樣本！立即銷毀！“

士兵們正要上前，老修女突然掙扎坐起：“陳樹生！你哥哥的債該還了！“她撕開衣襟，露出胸口猙獰的傷疤——正是茶壺與十字架的烙印！

軍官猛地后退半步：“你...你是基輔醫學院的...“

“娜塔莎·伊萬諾娃。“老修女用純正的俄語說道，“你哥哥陳樹生竊取的K試劑，本該是治療鼠疫的良藥！“

王老板突然想起那張七個醫生的合影。站在伊利亞身后的亞裔研究員，嘴角有顆小痣——和眼前這個軍官一模一樣！

混亂中，拉提琴的男孩突然拉起琴弓。刺耳的旋律響徹廢墟，地窖里的“尸體“紛紛坐起！她們撕開偽裝，露出里面的日軍軍服——都是假陳翻譯的手下！

“帝國萬歲！“老修女嘶吼著撲向軍官，指甲暴長成利爪——她才是真正的血沸癥患者！

槍聲大作。王老板抱著保溫箱滾到墻角，看見軍官的眼鏡被打碎，露出后面渾濁的灰白色眼球。原來他才是陳樹生！假死換身份，繼續為日軍效力！

“茶壺...“陳樹生突然指著王老板笑起來，“你才是最后的容器...“

王老板猛地醒悟。伊利亞為什么選擇茶坊？因為地窖第七塊磚后面，藏著真正的實驗室！那些茶壺符號不是標記，是操作指南！

他踹開焦黑的磚塊，露出里面銹跡斑斑的鐵門。門上的密碼鎖早已損壞，但七個茶壺符號還清晰可辨。王老板按照伊利亞筆記的記載，將試管中的血液依次滴在符號上——

“咔嗒。“

鐵門滑開，冷氣撲面而來。密室里整整齊齊擺著七套實驗設備，墻上掛著泛黃的配方表。最顯眼處供著個粗瓷茶壺，壺嘴缺了一角，里面插著支注射器。

“終極抗體...“王老板讀著壺身的刻字，“以血還血...“

外面突然傳來爆炸聲。陳樹生拖著斷腿爬進來，手里舉著引爆器：“既然得不到...就一起...“

王老板猛地將注射器扎進自己心口！液體推入的剎那，他看見伊利亞的幻影站在墻角，灰藍色的眼睛滿是悲憫。

“茶涼了...“幻影輕聲說，“該續新壺了...“

巨大的爆炸聲吞沒了一切。王老板最后的感覺是保溫箱被人奪走，然后熱浪將他掀出密室，墜入黑暗。

再次醒來時，他躺在教會醫院的病床上。窗外飄著青天白日旗，廣播里放著勝利的歌曲。護士說是個拉提琴的男孩送他來的，孩子留下個琴匣就走了。

琴匣里沒有琴，只有七支嶄新的試管，裝著金色的液體。匣蓋上刻著新添的字跡：

“第七代抗體

以無辜者之血

償有罪者之孽“

王老板獨眼望著窗外。霞飛路上，工人正在清理廢墟。歲月茶坊的焦土間，一株新芽破土而出，嫩葉在陽光下泛著金色的光澤。

遠處海關大樓的鐘敲響八下。鐘聲里混著賣茶女的吆喝，像是誰在哼唱一首古老的歌謠：

“茶涼茶沸又一春

壺碎壺全總關情

且將新火試新茶

詩酒趁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