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將計就計
- 鐵馬冰河鎮(zhèn)北錄
- 讖無此說
- 3005字
- 2025-08-24 07:00:00
狼居胥山腳下,金頂大帳內(nèi)彌漫著濃烈的羊膻、汗臭與劣質(zhì)香料混合的渾濁氣息。巨大的牛油火盆噼啪作響,跳躍的火光將帳壁上懸掛的猙獰狼頭圖騰和生銹的兵器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張牙舞爪的鬼影。帳內(nèi)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死寂。
呼延烈端坐在鋪著完整雪豹皮的狼頭王座上,粗壯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王座扶手上鑲嵌的、帶著血絲的狼牙。他濃密的虬髯下,那張如同刀劈斧鑿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一雙鷹隼般的眼睛,在跳躍的火光下閃爍著冰冷而銳利的光芒,如同在審視獵物的猛獸。
王座下方,右賢王拔都如同鐵塔般矗立。他身披厚重的熊皮大氅,臉上那道從額角斜劈至下頜的巨大刀疤在火光下如同蠕動的蜈蚣,更添幾分兇戾。他微微垂著頭,眼神卻如同淬毒的彎刀,毫不掩飾地掃過跪在帳中的那個人影——一個渾身污穢、衣衫襤褸、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的鐵驪士兵。
那士兵(烏力罕)匍匐在地,身體因寒冷和恐懼而劇烈顫抖。他臉上糊滿了泥污和干涸的血痂,左臂用骯臟的破布胡亂包扎著,滲出的血水早已凍成黑紫色的冰坨。他嘴唇干裂,喉嚨里發(fā)出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嘶啞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說。”呼延烈的聲音如同兩塊生鐵在摩擦,低沉而冰冷,不帶一絲情緒。
烏力罕猛地一顫,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氈毯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他抬起那張被恐懼扭曲的臉,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帶著哭腔:“大……大單于……小的……小的該死……小的沒能……沒能逃出來……被……被漢狗抓了……”
“漢狗把你放了?”拔都的聲音如同悶雷,帶著毫不掩飾的懷疑和譏諷,“讓你回來報信?說雁門關(guān)里都是老弱病殘,等著我們?nèi)毂阋耍俊?
“不……不是……不是放……”烏力罕驚恐地搖頭,語無倫次,“是……是小的……小的自己逃出來的!他們……他們看守不嚴……小的……小的趁夜……鉆了狗洞……跑出來的!小的……小的親眼看見!雁門關(guān)……關(guān)城上……沒幾個人!守城的……都是些胡子花白的老頭子!還有……還有穿得破破爛爛的民夫!他們……他們連像樣的刀槍都沒有!就……就拿些削尖的木棍!小的……小的還聽見他們抱怨……說糧草快斷了……當官的都跑了……”
他一邊說,一邊用僅剩的力氣,從懷里掏出一個被血污浸透、幾乎看不出原色的布包,顫抖著雙手捧過頭頂:“這……這是小的……在狗洞邊上……撿到的……漢狗……漢狗掉的……”
一名侍衛(wèi)上前,接過布包,呈給呼延烈。
呼延烈并未立刻打開,只是用兩根手指捻起布包一角。布包很輕,里面似乎只有幾片薄薄的、帶著毛邊的紙張。他指尖微微用力,布包散開,露出里面幾張被揉搓得不成樣子、沾滿泥污和暗紅血漬的紙片。
紙上字跡潦草模糊,但依稀可辨:
“……糧倉告罄……軍卒嘩變……將軍府……已無存糧……”
“……飛熊衛(wèi)……調(diào)往……西線……”
“……李景隆……擁兵自重……拒不發(fā)糧……”
“……雁門……危在旦夕……速……求援……”
字里行間,充斥著絕望、混亂和內(nèi)部傾軋!如同一個垂死巨獸最后的哀鳴!
呼延烈鷹隼般的目光在紙片上緩緩掃過,每一個字都如同烙印般刻入眼底。他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但摩挲狼牙的手指卻極其輕微地停頓了一瞬。他緩緩抬起眼,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再次刺向匍匐在地的烏力罕。
“你逃出來時,可有人追趕?”
“沒……沒有!小的……小的鉆出狗洞……拼命跑……跑進林子……躲了三天……才敢出來……沒……沒人追!”烏力罕急切地回答,聲音因激動而更加嘶啞。
“雁門關(guān)的飛熊衛(wèi)……當真調(diào)走了?”
“小的……小的聽看守的漢狗抱怨……說……說飛熊衛(wèi)的精銳……都被那個姓吳的帶走了……去……去西邊打什么流寇了……關(guān)里……關(guān)里就剩些老弱……還有……還有李景隆的兵……他們……他們自己人都在搶糧……”
呼延烈沉默著。巨大的金頂帳內(nèi),只剩下牛油火盆燃燒的噼啪聲和烏力罕粗重壓抑的喘息。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
拔都看著呼延烈沉默的側(cè)臉,又看看地上那幾張如同催命符般的破紙,嘴角勾起一絲猙獰的弧度:“大單于!天賜良機!漢狗內(nèi)亂!糧草斷絕!連他們最兇的那條狗都被調(diào)走了!雁門關(guān)現(xiàn)在就是一座空城!一堆等著我們?nèi)斓慕鹱樱∵€等什么?給我五千精騎!我拔都保證!三天之內(nèi)!把蕭承的腦袋給您掛在狼居胥山口!”
他身后的幾名心腹將領(lǐng)也按捺不住,眼中閃爍著貪婪和嗜血的光芒,紛紛低吼請戰(zhàn)。
呼延烈依舊沉默。他緩緩將目光從烏力罕身上移開,投向大帳角落那片被陰影籠罩的區(qū)域。那里,一個身披漆黑羽氅、如同融入黑暗的身影(拓跋宏)無聲無息地佇立著。拓跋宏臉上涂抹的詭異油彩在陰影中模糊不清,唯有一雙深陷的眼窩里,兩點幽綠的磷火在火盆光芒的映照下,如同毒蛇般明滅不定。
拓跋宏并未言語,只是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那動作細微得如同風(fēng)吹動羽氅的絨毛,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陰冷。
呼延烈眼中銳利的光芒微微閃爍了一下。他收回目光,手指再次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狼牙。他太了解拓跋宏了。這個老薩滿的每一次沉默和細微的動作,都蘊含著深意。拓跋宏的搖頭,如同一盆冰水,澆熄了他心頭剛剛?cè)计鸬臒霟峄鹧妗?
“拔都。”呼延烈終于開口,聲音依舊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雁門關(guān),是塊硬骨頭。蕭承,是頭老狐貍。吳狄……更是條毒蛇。他們……會這么輕易把破綻露給我們?”
拔都臉上的猙獰一滯,急聲道:“大單于!這俘虜!這血書!難道還有假?!那烏力罕是我?guī)は掳俜蜷L!他的臉我認得!他身上的傷!也是漢狗的箭射的!做不得假!”
呼延烈目光再次落在烏力罕身上,如同冰冷的刀鋒刮過:“烏力罕,抬起頭來。”
烏力罕顫抖著抬起頭。
呼延烈盯著他那雙因恐懼而布滿血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道:“你逃出來時……可曾……見過飛熊衛(wèi)的吳狄?”
烏力罕瞳孔猛地一縮!一絲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極度恐懼和茫然的神色瞬間掠過眼底!他下意識地搖頭:“沒……沒有!小的……小的只……只看到些老弱……”
呼延烈眼中寒光一閃!烏力罕那一瞬間的異常,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一絲漣漪。他不再追問,只是緩緩靠回王座,手指在狼牙上輕輕敲擊著,發(fā)出沉悶的嗒嗒聲。
“空城……也可能是陷阱。”呼延烈的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審慎,“蕭承和吳狄,不是蠢貨。他們……或許正等著我們一頭撞進去。”
拔都急得額頭青筋暴跳:“大單于!戰(zhàn)機稍縱即逝啊!若等他們緩過氣來……”
呼延烈猛地抬手,止住了拔都的話。他眼中閃過一絲決斷:“傳令!左翼千夫長阿魯臺!”
“末將在!”一名身材精悍、眼神如同禿鷲般陰鷙的將領(lǐng)踏前一步。
“著你本部兩千輕騎!即刻出發(fā)!目標雁門關(guān)!”呼延烈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必強攻!不必入關(guān)!只做試探!佯攻其東、西兩處甕城!若遇抵抗,即刻撤回!若……”
他頓了頓,眼中寒芒更盛:“若真如這俘虜所言……關(guān)城空虛,守備松懈……便給我燒了他們的護城河吊橋!焚毀關(guān)外所有能見到的糧車!然后……立刻撤回!不得戀戰(zhàn)!”
“末將遵命!”阿魯臺眼中閃過一絲嗜血的光芒,抱拳領(lǐng)命,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呼延烈的目光重新落回匍匐在地的烏力罕身上,聲音如同冰封的深淵:“把他帶下去。好生‘看顧’。待阿魯臺回來……再行發(fā)落。”
兩名如狼似虎的侍衛(wèi)上前,粗暴地將癱軟的烏力罕拖了出去。烏力罕口中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嗚咽,眼中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慶幸和更深的恐懼。
大帳內(nèi)再次陷入沉寂。呼延烈靠在王座上,閉目養(yǎng)神,手指依舊無意識地敲擊著狼牙。火光在他臉上投下跳躍的陰影,如同他此刻內(nèi)心翻涌的波瀾。空城?陷阱?阿魯臺的兩千輕騎,便是他投石問路的那顆石子。雁門關(guān)的虛實,即將揭曉。
帳角陰影里,拓跋宏深陷的眼窩中,那兩點幽綠的磷火微微閃爍了一下,隨即歸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