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一,子夜。鐵驪草原深處。
連續三日的暴風雪終于斂去了最后一絲狂躁,只余下刺骨的余寒。鉛灰色的厚重云層裂開一道狹長的縫隙,慘淡的月光如同冰冷的銀汁,吝嗇地傾瀉而下,將無垠的雪原鍍上一層死寂的幽藍。積雪深可沒膝,踩上去發出令人心悸的咯吱聲,每一步都仿佛要耗盡全身力氣。寒風如同淬毒的鋼針,無孔不入地鉆透皮襖,帶走僅存的熱量,在裸露的皮膚上凝結出細密的冰晶。
吳狄勒馬駐足,座下那匹耐力驚人的邊地馬“踏夜”噴著粗重的白氣,口鼻處凝結的冰霜簌簌掉落。他身后,陳沖、李破軍以及二十名精挑細選出的飛熊衛精銳,如同沉默的雪雕,散落在冰冷的月光下。人人臉上都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霜花,眼神疲憊而警惕,緊握著兵器的手早已凍得麻木僵硬。
他們已經在這片死寂的雪原上跋涉了整整三日。按照星圖和記憶中的方位,早該抵達預定的接應點——野狐溝。然而,眼前依舊是望不到盡頭的、被月光染成幽藍的雪丘和枯草。熟悉的參照物——那座形似臥牛的巨大巖石、那片早已干涸的河床拐彎處、甚至幾處廢棄的牧民石圈——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抹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大……不對勁……”李破軍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他魁偉的身軀微微佝僂著,巨大的狼牙棒拖在身后的雪地上,犁出一道深溝。他僅存的獨眼布滿血絲,死死盯著前方一座低矮的雪丘,那眼神里不再是狂暴的兇戾,而是混雜著疲憊、焦躁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茫然。“那座土包……老子記得……剛才……剛才好像從它右邊繞過去的……怎么……怎么又他娘的跑到它左邊來了?!”
陳沖臉色蒼白,嘴唇凍得青紫。他努力挺直被寒氣侵蝕得有些僵硬的脊背,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四周。他攤開一張被凍得發脆的羊皮草圖,手指因寒冷而微微顫抖,試圖在上面找到任何熟悉的標記,最終卻頹然放下?!皩④姟较颉瓉y了。星辰……被云遮了大半……地面……沒有任何可辨的參照。我們……好像在兜圈子?!?
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纏上了每一個人的心臟。三日!整整三日!他們像一群被蒙上眼睛的困獸,在這片看似空曠、實則如同巨大迷宮的雪原上徒勞地跋涉!無論朝哪個方向走,最終都會詭異地回到原點!食物耗盡,飲水只剩最后幾口冰冷的雪水,戰馬疲憊不堪,馬蹄早已磨破,滲出暗紅的血珠,在雪地上留下斷斷續續的、如同垂死掙扎般的印記。
“鬼……鬼打墻……”一個年輕的飛熊衛士兵(劉小豆)牙齒格格打顫,聲音帶著哭腔,眼神渙散地望著四周幾乎一模一樣的雪丘,“我們……我們是不是……被草原上的惡鬼……纏上了……走不出去了……”
“放屁!”李破軍猛地回頭,獨眼兇光畢露,試圖用怒吼驅散恐懼,“哪來的惡鬼!老子……”
他話音未落!
嗚……嗚……嗚……
一陣極其詭異、如同無數嬰兒在寒風中悲泣的嗚咽聲,毫無征兆地從四面八方響起!那聲音飄忽不定,忽左忽右,忽遠忽近!仿佛來自地底深處,又像是貼著耳膜響起!凄厲!怨毒!帶著一種直透靈魂的陰寒!
“誰?!誰在裝神弄鬼?!”李破軍暴吼一聲,狼牙棒猛地掄起,帶起一片雪浪!他獨眼赤紅,瘋狂地掃視著死寂的雪原!然而,除了被風吹起的雪沫,空無一物!
嗚咽聲非但沒有停止,反而變得更加密集、更加凄厲!如同無數冤魂在耳邊齊聲哭嚎!聲音鉆進耳朵,如同冰冷的蛆蟲在腦髓里蠕動!帶來一陣陣難以忍受的眩暈和惡心!
“啊——!”劉小豆猛地抱住頭,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從馬背上滾落下來,在雪地里瘋狂地翻滾、抓撓著自己的臉,“別叫了!別叫了!滾開!滾開??!”
另一個士兵(趙老栓)眼神呆滯,口中念念有詞,如同中了邪般,竟拔出腰刀,朝著虛空胡亂劈砍:“惡鬼!惡鬼!我砍死你!砍死你!”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戰馬也受了驚,不安地嘶鳴、踏蹄,將積雪踢得四處飛濺!整個小隊瞬間陷入一片混亂和癲狂的邊緣!
陳沖臉色煞白,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他死死咬著牙關,抵抗著那直沖腦髓的魔音,目光焦急地看向吳狄:“將軍!是……是薩滿的邪術!拓跋宏!”
吳狄端坐馬背,玄衣在寒風中紋絲不動。那凄厲的嗚咽聲如同實質的冰錐,狠狠刺入他的耳膜,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和眩暈。但他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一雙眼睛,在幽冷的月光下,亮得如同兩點寒星。他緩緩抬起右手,伸入懷中。
指尖觸碰到一個冰冷堅硬、包裹在厚實油布中的物體。
他將其取出。那是一個巴掌大小、由粗糙黃銅打制的圓盤。圓盤邊緣刻著精細的方位刻度(子、丑、寅、卯……)。盤心,一根打磨得極其光滑的磁石針,懸浮在一汪淺淺的、早已凍成冰坨的燈油之上。磁針兩端,用極其微小的朱砂點標記著南(赤)北(黑)。
這是他用繳獲的鐵驪彎刀碎片中提煉的粗鐵,反復鍛打磁化后制成的簡易“指南針”。此刻,這小小的圓盤,如同他掌心托著的一片凝固的冰湖。
嗚咽聲更加凄厲!如同億萬根鋼針在腦中攪動!吳狄只覺得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直沖喉頭,眼前景物開始扭曲、旋轉!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目光死死鎖定在圓盤中央那根懸浮的磁針上!
磁針在凝固的燈油中微微顫抖著,卻并未指向固定的方向!而是在盤心瘋狂地、毫無規律地旋轉!如同一個被無形絲線操控的陀螺!時而順時針,時而逆時針!轉速快得幾乎看不清針影!
果然!
吳狄眼中寒芒爆射!這絕非天然磁場紊亂!是人為的干擾!是拓跋宏的巫術,扭曲了這片區域的天地元息,擾亂了磁極!制造了這片困死一切的“鬼域”!
他猛地合攏五指,將劇烈顫抖的銅盤緊緊攥在掌心!冰冷的金屬棱角硌得掌心生疼!那瘋狂的旋轉仿佛順著指尖傳遞到他的手臂,帶來一陣詭異的麻痹感!
“穩??!”吳狄的聲音如同冰河炸裂,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凄厲的嗚咽和士兵的混亂嘶喊!
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掃過四周!月光下,雪原依舊死寂,但在他眼中,這片區域卻仿佛籠罩著一層無形的、不斷扭曲波動的力場!那嗚咽聲的源頭,并非來自某個具體方位,而是如同水波般,以某種特定的、不斷變化的頻率,從四面八方同時震蕩而來!
他閉上眼。不再依靠視覺。不再理會那刺耳的魔音。心神沉入體內最深處。《寒鐵九鍛》的功法悄然運轉!一股冰冷、凝練、如同萬載玄冰般的內息,從丹田升起,沿著奇異的經脈路線流轉!這股內息所過之處,那侵入體內的、如同跗骨之蛆的陰寒邪力,如同遇到克星般,被迅速凍結、驅散!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那雙眸子已徹底化為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淵!所有的眩暈、惡心、混亂感被強行剝離!只剩下冰封般的絕對理智!
他攤開手掌!那枚銅盤中的磁針依舊在瘋狂旋轉!但在他此刻的感知中,那旋轉并非完全無序!每一次劇烈的偏轉,都伴隨著周圍那股無形力場的一次劇烈波動!如同黑暗中閃爍的燈塔!
他猛地一夾馬腹!“踏夜”長嘶一聲,人立而起!
“跟我走!”吳狄的聲音斬釘截鐵!他不再看任何參照物,目光只死死鎖定掌心銅盤中那根瘋狂旋轉的磁針!他猛地調轉馬頭,朝著磁針此刻劇烈偏向的某個方位(西北偏西),策馬狂奔!
“走!”陳沖第一個反應過來,嘶聲大吼,策馬緊隨!他雖不明原理,但對吳狄的命令有著近乎本能的信任!
李破軍獨眼圓睜,看著吳狄決絕的背影,又看看雪地里翻滾的劉小豆和揮舞腰刀的趙老栓,猛地一咬牙!他如同暴怒的雄獅,翻身下馬,幾步沖到劉小豆身邊,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將其從雪地里撈起,如同拎小雞般甩到自己馬背上!又沖到趙老栓面前,劈手奪下他胡亂揮舞的腰刀,反手一個耳光狠狠抽在他臉上!
“啪!”
清脆的耳光聲如同炸雷!
趙老栓被打得一個趔趄,呆滯的眼神恢復了一絲清明。
“不想死就跟上!”李破軍獨眼血紅,聲音如同受傷的野獸咆哮!他不再多言,翻身上馬,狼牙棒一指吳狄消失的方向,“跟上將軍!快!”
殘存的士兵如夢初醒!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他們手忙腳亂地爬上馬背,鞭打著疲憊不堪的戰馬,朝著吳狄和陳沖消失的方向,亡命般追去!
嗚咽聲陡然拔高!變得更加凄厲!更加怨毒!如同億萬只惡鬼在身后瘋狂追趕!無形的力場波動如同沸騰的怒濤,瘋狂地沖擊著吳狄掌心的銅盤!磁針的旋轉速度達到了極致!幾乎化作一片模糊的虛影!針尖瘋狂地撞擊著銅盤的邊緣,發出密集如雨點般的“叮?!贝囗?!
吳狄緊握銅盤,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來自四面八方的、如同粘稠泥沼般的巨大阻力!仿佛有無數雙冰冷的手在拉扯著他的身體,拖拽著他的坐騎!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每一次揮鞭都仿佛在與無形的巨網搏斗!
但他眼神依舊冰冷如鐵!心神完全沉浸在掌中那枚瘋狂旋轉的磁針之上!每一次劇烈的偏轉,都為他指引著下一個突破的方向!他不再走直線,而是如同穿行在驚濤駭浪中的孤舟,不斷地調整著方向!時而折向東北,時而斜插西南!路線詭異多變,毫無規律可循!
身后的追兵(飛熊衛)被那恐怖的嗚咽聲和越來越強的阻力折磨得幾近崩潰!戰馬口吐白沫,鼻孔噴出的熱氣帶著血沫!士兵們臉色慘白,眼神渙散,全靠一股求生的意志死死支撐!李破軍沖在最前,如同開路先鋒,用魁偉的身軀和狂暴的氣勢,硬生生撞開那無形的粘稠阻力!他口中發出野獸般的咆哮,每一次吼叫都如同驚雷,短暫地震散周圍的魔音!
不知奔行了多久!
突然!
吳狄掌中那枚瘋狂旋轉的磁針猛地一滯!
如同被無形的巨手驟然按住!
緊接著!
磁針開始劇烈地、如同痙攣般顫抖!顫抖的幅度越來越??!最終,在無數次徒勞的擺動后,它如同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極其緩慢地、卻異常堅定地……停了下來!
針尖微微顫抖著,最終穩穩地指向了銅盤上那個朱砂點亮的“午”字方位!
正南!
幾乎在磁針停下的瞬間!
嗚——!
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糾纏不休的凄厲嗚咽聲,如同被利刃斬斷!戛然而止!
四周那粘稠得如同泥沼的無形阻力,如同潮水般驟然退去!
眼前景物豁然開朗!
不再是那千篇一律、令人絕望的幽藍雪丘!前方,一道熟悉的、如同巨斧劈開山巒形成的巨大隘口,在慘淡的月光下顯露出猙獰而親切的輪廓!
野狐溝!
他們沖出來了!
“出來了!是野狐溝!”陳沖第一個發出嘶啞的歡呼!聲音因激動而變調!
李破軍猛地勒住韁繩,座下戰馬人立而起!他回頭望去,身后那片剛剛逃離的雪原,在月光下依舊死寂,卻仿佛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令人心悸的陰影。他獨眼中充滿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后怕!
“他娘的……出來了……真他娘的出來了!”他喘著粗氣,聲音如同破鑼。
吳狄緩緩松開緊握銅盤的手。掌心已被冰冷的金屬棱角硌出幾道深紅的血痕。他低頭看了一眼那根終于歸于平靜、穩穩指向南方的磁針,又抬眼望向野狐溝隘口的方向。冰冷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如同冰封的湖面裂開一道微不可察的細紋。
他身后,幸存的士兵們如同虛脫般癱軟在馬背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臉上混雜著淚水、汗水和冰霜。劉小豆趴在李破軍的馬背上,發出劫后余生、壓抑不住的嗚咽。
寒風依舊凜冽,卷起雪沫,撲打在眾人疲憊不堪的臉上。但那股令人窒息的絕望和詭異,已然消散。野狐溝那熟悉的、帶著巖石和冰雪氣息的寒風,此刻竟顯得如此珍貴。
遠處,那片被他們拋在身后的、月光下的死寂雪原深處。一座低矮的、覆蓋著厚厚積雪的土丘頂端。
一個身披漆黑羽氅、臉上涂抹著詭異油彩圖騰的身影(拓跋宏),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靜靜佇立。他手中握著一根纏繞著獸骨和彩色布條的骨杖,杖頭鑲嵌的慘白骷髏眼眶中,兩點幽綠的磷火在寒風中明滅不定。
他深陷的眼窩死死盯著野狐溝方向那隊逐漸消失在隘口陰影中的人馬,干癟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如同毒蛇吐信。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和冰冷的怨毒,如同毒液般在他眼底深處蔓延開來。
骨杖頂端那兩點幽綠的磷火,猛地劇烈跳動了一下,隨即如同被寒風吹滅般,驟然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