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衙門前，沈知意扶著青杏的手下了馬車。今日是改良織機展示會的日子，她作為設計者受邀出席。一襲淡紫色襦裙，外罩月白色半臂，發間只簪一支銀釵，素雅中透著端莊。
“小姐，您手心都是汗?！扒嘈有÷曁嵝?。
沈知意深吸一口氣，攥緊了帕子。盡管有父親和裴衍的保證，她仍擔心自己的出現會引起非議。畢竟，大周開國以來，鮮有閨閣女子踏入工部正堂。
“沈小姐?！?
熟悉的聲音傳來，裴衍一身靛青官服，從衙門內快步走出。陽光灑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映得那雙眸子如墨玉般溫潤有光。見到沈知意的裝束，他眼中閃過一絲贊嘆，隨即恢復官員應有的肅然。
“裴大人?！吧蛑庑卸Y，聲音比平日低了幾分。
裴衍微微傾身，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不必緊張，一切有我?！?
簡單的五個字，卻像一陣暖流涌入沈知意心間。她抬頭，對上裴衍堅定的目光，莫名安下心來。
工部正堂內已聚集了二十余名官員，主位上坐著工部尚書程大人。沈明遠站在左側前列，見女兒進來，點頭示意。沈知意被安排坐在右側靠后的位置，雖不顯眼，但足以看清全場。
“諸位，“程尚書起身宣布，“今日展示的改良織機，乃我工部最新成果。據測算，效率比舊式提高三成有余，且更省人力?！?
眾人議論紛紛，有人贊嘆，也有人面露懷疑。沈知意注意到右側前排一個留著山羊胡的中年官員不斷搖頭，正是那日質疑她設計的趙侍郎。
“此設計出自何人之手？“趙侍郎突然發問，目光掃過在場眾人，在沈知意身上停留了一瞬，“聽聞是個閨閣女子的手筆？工部何時需要靠女子指點才能做事了？“
堂內一靜。沈知意臉頰發燙，卻強自鎮定。她看見父親眉頭緊鎖正要開口，裴衍卻已先一步站了出來。
“趙大人此言差矣?！芭嵫苈曇羟謇剩槐安豢?，“《周禮·考工記》有云：'知者創物，巧者述之'。創物之知，豈分男女？下官親眼見證沈小姐不僅精通織機原理，更能親手制作模型驗證。此等才學，下官自愧不如。“
趙侍郎冷笑：“女子無才便是德。拋頭露面，成何體統？“
“若按趙大人所言，“裴衍不急不緩地反問，“那我朝開國時的女將軍秦良玉，先帝御封的'繡圣'林夫人，豈非都違背了婦德？“
程尚書適時插話：“好了，今日是展示技藝，不論其他。來人，將樣機抬上來！“
四名工匠抬著一臺中型織機進入正堂。沈知意一眼認出，這正是按照她的設計制作的成品，而且比她圖紙上的還要精細許多。某些關鍵部位明顯做了進一步優化，想必是裴衍的手筆。
“請諸位觀瞻?！俺躺袝疽夤そ逞菔?。
織機運轉起來，踏板輕巧，綜片升降順暢，梭子來回穿梭的速度比傳統織機快了許多。在場官員大多懂些技術，見狀紛紛贊嘆。就連趙侍郎也不得不承認這設計確實精妙。
“沈小姐。“程尚書突然點名，“你是設計者，可否為大家講解一二？“
全場目光瞬間聚焦過來。沈知意指尖微顫，卻見裴衍朝她輕輕點頭，目光中滿是鼓勵。她深吸一口氣，起身走到織機旁。
起初聲音還有些發抖，但隨著講解深入，沈知意越來越從容。她指出每處改良的用意，演示操作省力的原理，甚至回答了多位官員的專業提問。那些質疑的目光漸漸變為驚訝，繼而轉為敬佩。
“...此處聯動裝置原設計用繩索，但裴大人建議改用薄鐵鏈，既保持了靈活性，又延長了使用壽命?！吧蛑庵赶蜿P鍵部位，不吝稱贊裴衍的改進。
裴衍站在一旁，唇角微揚。他沒想到沈知意會在眾人面前提及他的貢獻，更沒想到她講解時的風采如此奪目——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手勢優雅而準確，將復雜原理講得深入淺出。
展示會圓滿結束，程尚書當場決定將改良織機推廣至官營織坊。沈知意的名字也被正式記錄在工部文書中，成為大周朝少數幾位被官方認可的女性技術設計者之一。
“沈小姐，恭喜?！?
人群散去后，裴衍找到在后院透氣的沈知意。初夏的風拂過庭院，帶來陣陣花香。他手中拿著兩卷文書，一卷是織機推廣的公文，另一卷則是《天工開物》續集的收錄函。
“多虧裴大人力薦?！吧蛑饨舆^文書，指尖不經意相觸，兩人同時縮手，文書差點落地。裴衍眼疾手快接住，卻也因此靠得極近，近到能聞見沈知意發間淡淡的茉莉香氣。
“我...我去看看父親是否需要幫忙。“沈知意慌忙后退一步，耳根通紅。
裴衍也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下官還要去水部處理些公務，先行告退?！?
兩人朝不同方向走去，卻又同時回頭，目光在空中相遇，俱是一怔，隨即各自匆匆離去。
午后，沈知意在沈府花園涼亭中細讀《天工開物》收錄函，心中歡喜難以言表。忽然，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傳來。抬頭望去，裴衍正沿著石子小徑走來，手中捧著一卷圖紙。
“裴大人？“沈知意驚訝起身，“怎會...“
“冒昧打擾。“裴衍行禮，“下官有件水利機械的事想請教沈小姐。剛去工部衙門，聽聞沈侍郎告假在家，便貿然來訪?！?
沈知意了然——這定是托詞。父親今日明明去了禮部，裴衍豈會不知？他分明是專程來找她的。想到這里，心頭涌起一絲甜意。
“裴大人請坐?！八傺b不知，示意青杏上茶，“是何機械？“
裴衍展開圖紙，是一幅水車設計圖：“這是用于灌溉的高轉筒車，下官總覺得效率不夠理想，卻找不出問題所在?！?
沈知意仔細查看，很快發現了癥結：“這里角度不對?！八钢才c輪軸的連接處，“若將傾角加大五度，水流會更順暢?！罢f著，她拿起筆在紙上畫了幾道線。
裴衍湊近看，眼中閃過驚訝：“沈小姐還懂水利？“
“家父藏書頗豐，我閑來無事便翻閱些雜書?！吧蛑馕⑿?，“《河防通議》中有類似案例。“
“小姐博聞強識，下官佩服?！芭嵫苡芍再潎@，隨即猶豫片刻，“其實...下官正負責京郊一處水利工程，若小姐不嫌...“
“裴大人想讓我參與設計？“沈知意眼睛一亮。
“只是私下請教?！芭嵫苊忉?，“女子出入工地確實不便。但若小姐愿意，可將想法繪成圖紙，由下官帶去驗證?！?
沈知意抿嘴一笑：“裴大人稍等。“她起身匆匆離去，不多時捧著一個木盒回來，“請看?！?
盒中是一個精巧的水車模型，不過巴掌大，卻五臟俱全。沈知意倒水演示，輪軸轉動靈活，提水效率極高。
“這...“裴衍拿起模型，愛不釋手，“小姐何時做的？“
“去年冬天?！吧蛑庥行┎缓靡馑?，“閑來無事，隨手做的?！?
裴衍目光灼灼：“這絕非隨手之作。沈小姐，你可知這設計若用于實際，能多灌溉多少畝田地？“他激動地指著模型幾處創新設計，“尤其是這分流裝置，簡直妙極！“
被如此直白地夸獎，沈知意臉頰發燙，卻掩不住心中歡喜。她從未與人如此暢快地交流過技術問題，父親雖支持她，卻不懂這些；工匠們雖尊重她，卻總隔著一層身份差異。唯有裴衍，既懂她的想法，又真心欣賞她的才華。
“裴大人若喜歡，這模型送給你?！吧蛑廨p聲道，“就當是感謝你在展示會上的仗義執言。“
裴衍鄭重接過：“那下官便厚顏收下了?！八q豫片刻，又道，“沈小姐可有興趣看看下官的工坊？雖比不上小姐的精致，但也有幾件自制器械?！?
沈知意眼前一亮：“求之不得！“
“三日后休沐，若沈侍郎允許，下官派人來接小姐?！芭嵫苎壑袔е诖?
“好?！吧蛑恻c頭，心中已開始期待下一次見面。
夕陽西下，裴衍告辭離去。沈知意站在庭院中，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影壁后，心中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她想起展示會上他為自己辯護時的堅定，想起他看模型時眼中的贊嘆，想起他靠近時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氣...
“小姐，老爺回來了，臉色不大好。“青杏匆匆來報，打斷了沈知意的思緒。
正堂內，沈明遠面色凝重，手中捏著一封信。
“爹，出什么事了？“沈知意關切地問。
沈明遠將信遞給她：“不知何人投遞到府上的。“
沈知意展開信紙，上面只有寥寥幾行字：「女子拋頭露面，有違婦道。沈侍郎縱女干預工部事務，恐非良家所為。望慎之?！?
信末沒有署名，字跡卻工整有力，顯然是讀書人所寫。
“必是那趙侍郎一派所為。“沈明遠冷哼，“知意不必放在心上。你的才華為父清楚，程尚書也認可，豈是這等小人能詆毀的？“
沈知意卻從父親眼中看出一絲憂慮：“爹，您在擔心什么？“
沈明遠嘆了口氣：“為父自然支持你施展才華。只是...這世道對女子終究苛刻。今日你在工部表現出眾，難免招人嫉妒。為父是怕...“
“怕女兒名聲受損，將來難尋好人家？“沈知意輕聲道出父親未盡之言。
沈明遠默認。沈知意已到適婚之齡，雖有不少人家探聽過口風，但真正門當戶對又開明的并不多。如今她公開參與工部事務，怕是會更難。
“爹不必憂心?！吧蛑鈴娮餍︻仯芭畠簩幵覆患?，也不愿埋沒自己?！?
“胡說！“沈明遠搖頭，“你娘在天之靈，也盼你找個好歸宿。“他猶豫片刻，又道，“近日你與裴郎中往來頗多，為父觀他品行端正，才華出眾...“
“爹！“沈知意耳根發燙，“裴大人只是欣賞女兒的設計，別無他意?！?
沈明遠意味深長地看了女兒一眼：“是嗎？那為何他今日在工部為你據理力爭？又為何專程來府上請教？知意啊，為父是過來人...“
沈知意羞得說不出話來，心中卻泛起一絲甜意。難道裴衍真的...對她有意？
夜深人靜，沈知意躺在床上，腦海中不斷回放今日種種。裴衍為她辯護時的神情，看她模型時的贊嘆，邀她去工坊時的期待...每一個細節都讓她心跳加速。
窗外月光如水，她輕輕撫摸著自己發燙的臉頰。這種感覺，莫非就是話本里說的...相思？
與此同時，裴衍站在自家書房中，望著桌上沈知意送的水車模型出神。燭光下，模型轉動時投下搖曳的影子，就像他此刻不平靜的心緒。
他拿起筆，想畫些什么，卻不知不覺勾勒出一張清麗的面容——杏眼櫻唇，笑意淺淺。正是白日涼亭中沈知意的模樣。
“大人，夜深了，該歇息了?！袄掀驮陂T外提醒。
裴衍猛然回神，看著紙上的人像，慌忙合上畫冊。他吹滅蠟燭，卻吹不滅心中那團愈燒愈旺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