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電筒的光柱像一把生銹的匕首,刺入通往二樓廢棄空間的濃稠黑暗。木樓梯陡峭而狹窄,每一步踏上去,腐朽的木板都發出刺耳的“吱呀”呻吟,仿佛在抗拒著這久違的驚擾。灰塵在光柱中狂亂地舞蹈,蛛網像破碎的紗幔掛在角落,散發出潮濕木頭和霉菌混合的、令人窒息的陳腐氣味。空氣冰冷刺骨,帶著地窖般的陰濕,緊緊裹住皮膚。那斷斷續續、空洞不成調的鋼琴聲,如同冰冷的溪流,從樓梯盡頭那扇緊閉的門后幽幽流淌下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
光柱最終定格在那扇門上。厚重的舊木門,油漆早已剝落殆盡,露出暗沉發黑的木質紋理。厚厚的灰塵覆蓋著門板,如同裹尸布。門把手是一截銹蝕嚴重的鑄鐵,上面還掛著一截同樣銹跡斑斑、早已斷裂的鐵鏈,像一條僵死的蛇垂在那里。琴聲,就是從這里傳出的。單調的音符重復著,C調,然后是G調,再回到C調,笨拙、生澀,帶著一種非人的執拗和無法言喻的寂寥。
我伸出手,冰冷的鐵質門把手像一塊寒冰,瞬間凍僵了指尖。深吸一口氣,帶著混雜了警惕、探究和一絲被這詭異琴音撩撥起的莫名悸動,我用力向下擰動。
**“咔噠。”**
鎖舌彈開的聲音在死寂的樓梯間顯得格外響亮。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仿佛從未上過油的“嘎吱——”長響,門扉被我緩緩推開。
光柱迫不及待地涌入。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被時光徹底遺忘的、巨大的、空曠的儲藏室。空氣里的灰塵在手電光下如同暴風雪般翻涌。廢棄的桌椅、蒙著白布的不明物體、倒塌的貨架、散落一地的舊報紙和紙箱……一切都浸泡在厚厚的灰塵里,像一座被瞬間凝固的災難現場。空間高而空曠,屋頂的木梁在黑暗中隱現。沒有任何鋼琴。
但那琴聲,卻無比清晰地回蕩在這片死寂的空間里!每一個音符都帶著冰冷的質感,仿佛就在耳邊敲響!
光柱驚惶地掃射。角落里堆積如山的舊物,陰影深處扭曲的輪廓,布滿蛛網的天花板……沒有!沒有任何能發出聲音的物件!琴聲的來源如同鬼魅,無處不在,又無處可尋。它固執地重復著那單調的幾個音符,C-G-C,空洞得令人心慌。寒意不再是皮膚的感覺,而是直接鉆進了骨髓,凍得牙齒都開始打顫。這聲音不是通過空氣傳播的震動,它更像是一種…直接作用于神經的低語,一種來自空間本身的、冰冷的回響!
就在這時——
“嗡——!”
樓下酒吧里,那盞昏黃的主吊燈毫無預兆地瘋狂閃爍起來!慘白的光如同垂死者的痙攣,在樓下投射上來扭曲跳躍的光影,瞬間打破了二樓儲藏室的絕對黑暗,又在下一秒猛地熄滅!黑暗重新吞噬一切,只有我手中手電筒的光柱在灰塵的暴風雪中劇烈晃動!
“啊——!”樓下傳來小慧驚恐到變調的尖叫!緊接著是杯盤摔碎在地的刺耳碎裂聲!
不好!
我猛地轉身,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顧不上這詭異的琴聲和這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房間,我幾乎是跌撞著沖下那吱呀作響的樓梯。琴聲在我轉身的瞬間,如同被掐斷的磁帶,戛然而止。死寂重新籠罩了二樓,只剩下我沉重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在狹窄的樓梯間回蕩。
沖回酒吧。眼前的景象讓我的血液幾乎凝固。
酒吧里一片狼藉。主吊燈滅了,只有吧臺幾盞射燈和墻角的應急燈散發著微弱的光。幾張桌子被撞翻在地,椅子東倒西歪。吧臺邊緣,小慧蜷縮在地上,雙手死死抱著頭,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面前是一地碎裂的玻璃杯和酒液。而造成這一切的源頭——那個穿著黑色連帽衫的男人,正像一頭暴怒的棕熊,死死揪著阿May的頭發!
阿May不知何時回來了!她顯然是想從后門溜走,卻被這男人堵在了吧臺和儲藏室走廊之間的死角!她的黑色高領毛衣被撕扯開,露出脖頸上大片新鮮的、觸目驚心的紫紅色淤痕,還有幾道滲血的抓痕!她的嘴角破了,血絲混著淚水糊在蒼白的臉上,眼神里是瀕死動物般的恐懼和絕望。她徒勞地掙扎著,像一只被釘在蛛網上的蝴蝶。
“臭婊子!躲?你再躲啊!錢呢?!老子的錢呢?!”男人咆哮著,唾沫星子噴濺在阿May臉上,另一只手高高揚起,眼看就要狠狠扇下去!他顯然是被剛才的燈閃和尖叫徹底激怒了,或者,他本就處于失控的邊緣。
“住手!”我的聲音像炸雷一樣在狼藉的酒吧里響起,帶著我自己都未察覺的、被二樓寒意和眼前暴行點燃的怒火。
男人猛地回頭,充血的眼睛像兩顆燒紅的煤球,狠狠瞪向我。“滾開!少他媽多管閑事!”他吼叫著,揪著阿May頭發的手更加用力,阿May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
“放開她!”我向前一步,手電筒的光柱直直打在男人臉上。強光讓他下意識地瞇起眼睛,動作頓了一下。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
酒吧的門再次被推開!帶著雨夜的冷風和潮濕的氣息。
是她。蘇珊。
米白色的風衣被雨水浸透,顏色深一塊淺一塊,濕漉漉的頭發貼在蒼白的臉頰和頸側。她站在門口,像一尊剛從深海打撈上來的、冰冷的雕像。她的目光掃過狼藉的現場,掃過暴怒的男人和在他手中痛苦掙扎、衣衫不整的阿May,掃過蜷縮在地、瑟瑟發抖的小慧,最后,落在了我的臉上。
她的眼神里沒有驚訝,沒有恐懼,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線的疲憊和漠然。那是一種看透了世間所有丑陋和掙扎后的麻木。她無視了劍拔弩張的氣氛,無視了男人的咆哮和阿May的嗚咽,徑直走向她最角落的那個高腳凳,仿佛周圍的一切混亂都與她無關。她的腳步有些虛浮,像踩在棉花上。
“一杯‘午夜飛行’,”她的聲音響起,帶著雨水的涼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穿透了酒吧里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嗚咽,“不加糖漿。”她甚至沒有看我,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沖刷得一片模糊的霓虹光影上,仿佛那里上演著比眼前更值得觀看的戲劇。
這突如其來的闖入者,這無視一切的冷漠姿態,像一盆冰水,讓暴怒的男人也怔了一瞬。他揪著阿May頭發的手下意識地松了幾分力道。阿May趁機猛地掙脫出來,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踉蹌著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酒柜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酒柜深處,那瓶“格蘭菲迪18年”似乎微微晃動了一下。
“操!”男人反應過來,感覺自己被無視的羞辱感讓他更加暴怒,他不再管阿May,而是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轉向蘇珊,大步沖了過去!“你他媽誰啊?!裝什么死?!”
蘇珊依舊沒有回頭。她只是微微側過臉,蒼白的側臉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張冰冷的瓷器面具。她看著窗外被雨水扭曲的世界,輕輕地說了一句,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夢囈般的、令人脊背發寒的平靜:
“雨聲太大了……他在水里……聽不見你喊的……”
這句話沒頭沒尾,像一句讖語。男人沖到蘇珊面前的動作猛地僵住了。他離蘇珊只有一步之遙,高高揚起的手停在半空。他看著蘇珊那張蒼白、漠然、仿佛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側臉,看著她那雙空洞地映照著窗外扭曲霓虹的眼睛,一股莫名的寒意,比他揪打阿May時更深的寒意,順著脊椎瞬間爬滿了全身。他臉上的暴怒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了困惑、不安和一絲被這詭異氣氛震懾住的恐懼。
酒吧里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只有窗外的雨聲嘩嘩作響,像無數只手在拍打著玻璃。阿May靠在酒柜上劇烈地喘息,驚恐地看著對峙的兩人。小慧蜷縮在地上,忘記了哭泣。我握著的手電筒光柱還亮著,照亮空氣中飄散的灰塵和男人僵硬的背影。
蘇珊緩緩轉過頭,目光終于落在了近在咫尺的男人臉上。她的眼神依舊空洞,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你的聲音,”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太吵了。會驚擾……那些沒睡醒的影子……”
男人喉結滾動了一下,嘴唇哆嗦著,似乎想罵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感覺酒吧里的溫度驟降,空氣粘稠得如同水銀,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刺痛。蘇珊身上散發出的那種非人的、死寂的氣息,比任何拳頭都更具壓迫感。他那只高舉的手,最終沒有落下,而是緩緩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放了下來。他狠狠地瞪了蘇珊一眼,又掃過狼狽的阿May和我,喉嚨里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低吼,像一頭敗退的野獸,猛地轉身,撞開酒吧的門,再次沖進了外面滂沱的雨幕中。門在他身后搖晃,銅鈴發出雜亂無章的悲鳴。
酒吧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聲、窗外的雨聲,以及角落里,蘇珊那如同深海般冰冷沉寂的存在。她重新將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吧臺上,那杯剛剛調好的、澄澈的“午夜飛行”,杯壁凝結的水珠正緩緩滑落。
阿May順著酒柜滑坐到地上,雙手捂著臉,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從指縫里漏了出來。小慧終于哭出了聲,肩膀劇烈地聳動。我站在原地,手電筒的光柱垂向地面,照亮了狼藉中碎裂的玻璃殘片,每一片都像凝固的淚滴,反射著冰冷的光。
而樓上,那扇剛剛被我推開一條縫隙的、布滿灰塵的舊木門,在無人察覺的黑暗里,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緩緩地、無聲地……重新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