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是永無止境的哭泣,瘋狂地沖刷著“午夜回聲”的玻璃窗,將窗外的霓虹世界徹底揉碎、稀釋,只剩下模糊晃動的色塊,如同沉船前最后瞥見的、扭曲的海底光影。酒吧內,狼藉尚未收拾。碎裂的玻璃殘片散落在地,反射著吧臺射燈微弱的光,像一地凝固的、冰冷的眼淚。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酒液揮發氣味、廉價香水殘留的甜膩,以及一種無形的、劫后余生的驚悸。
小慧蜷縮在吧臺后的角落,身上裹著“我”找出來的一條舊毯子,身體還在微微發抖,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面。她受到的驚嚇遠比表面的擦傷更深。阿May靠著冰冷的酒柜坐在地上,頭埋在膝蓋里,肩膀無聲地聳動。那件被撕破的黑色高領毛衣勉強遮掩著脖頸上新鮮的、觸目驚心的淤痕和抓傷。破碎的嗚咽被外面滂沱的雨聲吞沒。
而蘇珊,像風暴中心一塊亙古不變的礁石,依舊坐在她最角落的高腳凳上。那杯澄澈的“午夜飛行”放在她面前,杯壁的水珠已經滑落殆盡,留下干涸的痕跡。她微微側著頭,蒼白的臉映照著窗外被雨水扭曲的光影,眼神投向一片虛無的遠方。米白色風衣濕透的肩頭深一塊淺一塊,幾縷濕發貼在頸側,像水草纏繞著沉沒的雕像。剛才那句沒頭沒尾、卻震懾住暴徒的“他在水里聽不見你喊的”,余音似乎還纏繞在酒吧潮濕的空氣里,帶來一種深海般的寒意。她似乎完全隔絕于這片狼藉和傷痛之外,又或者,她本身,就是這傷痛的一部分,只是凝固成了更深的沉默。
我沉默地清理著地面的碎玻璃。每一次彎腰,脊背的肌肉都傳來緊繃的酸痛。手電筒放在吧臺上,光柱已經熄滅。二樓那扇被推開的舊木門,那空無一物卻回蕩琴聲的儲藏室,那戛然而止的詭異音符,此刻都像一場遙遠而模糊的噩夢,被眼前的混亂暫時壓下,卻并未消散,只是沉入了意識更深的暗流。
“他…他會回來…”阿May突然抬起頭,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抑制的恐懼。她的眼睛紅腫,淚水沖刷掉了一些粉底,露出眼下更深的青黑。“他不會放過我的…他拿了我的身份證…他知道我住哪兒…”她的目光無助地掃過我和角落里的蘇珊,最后落在小慧身上,帶著一種同病相憐的絕望。
“報警?!蔽抑逼鹕?,將最后一塊大些的玻璃碎片掃進簸箕里,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這是目前唯一理智的選擇。
“不!”阿May猛地搖頭,身體因激動而前傾,牽扯到脖頸的傷,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氣,“不能報警!他會…他會弄死我的!他認識那些人!那些放貸的…”她的恐懼是真實的,深入骨髓。在這個城市的某些角落,陽光照不到的地方,規則是由更原始的暴力書寫的。
小慧裹緊了毯子,小聲啜泣起來,顯然阿May的話加劇了她的恐懼。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蘇珊那邊傳來一絲極其輕微的動靜。她放在吧臺上的、蒼白而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動了一下,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光滑的臺面,留下一條幾乎看不見的水痕。她的目光,第一次從窗外那片混沌的光影中,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收了回來,落在了阿May身上。
那眼神依舊空洞,像蒙著厚厚水汽的玻璃。但就在她的視線觸及阿May脖頸上那片猙獰淤痕的瞬間,她的瞳孔深處,似乎極其細微地收縮了一下。那不是同情,不是憤怒,更像是一種…冰冷的、遙遠的**辨認**。仿佛阿May脖頸上的傷痕,與她記憶中某個模糊的印記,重疊了。
“痛嗎?”蘇珊的聲音響起,輕得像羽毛拂過布滿灰塵的唱片。她沒有看阿May的眼睛,視線依舊停留在那片淤痕上,仿佛在對著傷痕本身發問。
阿May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弄得愣住了,忘記了哭泣,只是下意識地抬手捂住了脖子,眼神茫然又帶著一絲被注視的驚惶。
蘇珊沒有再問。她緩緩抬起手,不是去觸碰阿May,而是伸向吧臺上那杯她幾乎沒動過的“午夜飛行”。纖細的指尖輕輕搭上冰冷的杯壁。她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夢游般的遲緩。然后,她做了一個極其古怪的動作——她的指尖蘸了一點杯壁上凝結后又干涸留下的、極其微小的水漬,然后,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專注,將那一點點幾乎看不見的濕意,涂抹在了她自己左手手腕內側蒼白的皮膚上。
那動作輕柔得像在描繪一個看不見的符號,又像在進行某種古老而神秘的安撫儀式。做完這一切,她重新將手放回腿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被雨水統治的世界,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但那一點微不可查的水痕,就留在她蒼白的手腕上,像一個隱秘的印記。
酒吧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雨聲嘩嘩作響。阿May怔怔地看著蘇珊,又看看自己捂著的脖子,眼神復雜。小慧也停止了啜泣,好奇又畏懼地看著蘇珊。蘇珊那超然物外又帶著詭異關聯的舉動,像一道冰冷的裂縫,暫時凍結了恐懼的蔓延。
口袋里的紙條像一塊烙鐵。陳太留下的地址——“舊碼頭區,海風里17號(原‘星夢游樂園’員工宿舍舊址)”。還有那句:“小心濕滑,往事易絆腳?!卑ay的恐懼是當下的烈火,而陳太的追尋,是埋藏在舊碼頭廢墟下的、可能更危險的引線。它們都指向同一個地方:那個在剪報照片中燃燒過的、矗立著殘缺摩天輪的地獄。
我不能再等了。
“小慧,”我看向角落里裹著毯子的女孩,“能幫我照看一下嗎?我出去一趟。很快回來?!?
小慧猛地抬起頭,眼中瞬間又蓄滿了驚恐,下意識地看向狼藉的地面和驚魂未定的阿May?!袄习濉摇遗隆?
“鎖好門。任何人敲門,除了我,都不要開?!蔽业恼Z氣盡量放得平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鎮定,“有她在?!蔽业哪抗馔断蚪锹淅锏奶K珊。蘇珊依舊看著窗外,對我的話沒有任何反應,但她那深海般沉寂的存在本身,在此刻,竟意外地成了一種無形的、冰冷的屏障。
小慧順著我的目光看向蘇珊,猶豫了一下,最終用力點了點頭,裹緊了毯子,把自己縮得更小,但眼神里多了一絲依賴。
阿May也抬起頭,眼神里充滿了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希冀?!澳恪阋ツ??”
我沒有回答。拉開吧臺下的抽屜,里面躺著阿May的舊錢夾和陳太的舊剪報。我只猶豫了一瞬,將那張泛黃的剪報抽了出來,小心地折好放進外套內側口袋。然后,我拿起吧臺上的強光手電筒,又順手抄起一把沉重的、原本用來開酒桶的實心黃銅酒瓶啟子——它的握柄冰冷沉重,至少能帶來一點微弱的安全感。
推開沉重的木門,濕冷的風裹挾著豆大的雨點瞬間劈頭蓋臉地砸來。我拉緊外套領口,毫不猶豫地沖進了珠海暴雨傾盆的森林之中。
雨水模糊了視線,街道上空無一人。路燈的光暈在雨幕中暈染成一個個模糊的光團。我朝著舊碼頭的方向奔跑,冰冷的雨水迅速浸透了衣服,黏在皮膚上,每一步都踏在積水里,濺起冰冷的水花??诖锏募魣缶o貼著胸口,像一塊冰冷的墓碑。那殘缺摩天輪的影像在腦海中揮之不去,與阿May舊照片里的歡樂背景重疊、撕裂。海風里17號…那里埋藏著什么?是阿May恐懼的源頭?是陳太追尋的答案?還是…這座森林更深的、腐爛的根系?
雨水順著頭發流進眼睛,又澀又疼。我抹了一把臉,在空無一人的街道拐角處停下腳步,辨認方向。就在喘息之際——
一陣極其微弱、卻又異常清晰的鋼琴聲,再次毫無征兆地鉆入我的耳朵!
不是來自身后“午夜回聲”的方向!那聲音…似乎就在前方!就在這暴雨如注的街道深處!依舊是那幾個單調的音符,C-G-C,空洞,執拗,帶著水汽的冰涼質感,穿透嘩嘩的雨聲,如同溺死者在深水中的叩擊!
它引導著我?還是…警告?
心臟在冰冷的胸腔里狂跳。我握緊了手中沉重的黃銅瓶啟子,手電筒的光柱刺破雨幕,朝著琴音飄來的方向——那片在記憶中早已荒廢、只存在于剪報焦黑影像中的舊碼頭區——再次邁開了腳步。
而在“午夜回聲”酒吧里,當門鎖“咔噠”一聲落下,隔絕了外面的風雨和“我”的身影后,小慧蜷縮在角落的毯子里,阿May靠著酒柜疲憊地閉上眼睛。只有蘇珊,依舊保持著眺望窗外的姿勢。
吧臺后方的酒柜深處,那瓶積滿灰塵、標簽卷邊的“格蘭菲迪18年”,在無人注意的昏暗光線里,瓶身內部,一滴深琥珀色的酒液,正極其緩慢地、沿著玻璃內壁,無聲地滑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