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晚自習的鈴聲像被拉長的橡皮筋，在走廊里彈了三下才徹底消散。陳燁的筆尖在錯題本上懸了兩秒，墨點落在周明宇畫的受力分析圖旁，暈開個小小的圓，像誰在圖紙上按了枚指紋。
他數到第七片銀杏葉飄落時，發現紙頁邊緣多了道淺淺的刻痕。不是鉛筆的痕跡，是用指甲尖劃的，力道輕得幾乎看不見，卻在臺燈下顯出細碎的反光——像蘇曉曉總愛在物理筆記本上做的標記。
“今早收到的。”蘇曉曉把信封往他桌上推，米白色毛衣的袖口沾著圈鈷藍，是昨晚幫周玥調顏料時蹭的，此刻隨著她的動作，顏料屑簌簌落在信封上，像撒了把碎星星。信封邊角有處明顯的折痕，是被反復摩挲過的樣子，郵票上的長城圖案已經磨得發虛。
陳燁的指尖撫過郵戳上的日期。三天前，正是他們從西山銀杏林回來的那天。他記得趙磊舉著1號球衣在警車旁蹦跳，球衣上的金線被晨露浸得發亮，1號數字在朝陽里閃閃爍爍，像塊剛被擦亮的金牌。當時周玥的輪椅碾過滿地金黃，葉片被壓出清脆的響，像誰在低聲念著摩爾斯電碼。
后排傳來圓規扎紙的聲音。趙磊的草稿本已經被扎出密密麻麻的孔，1號球衣的袖口沾著籃球場的紅土，此刻正用舌尖舔著鉛筆頭，鏡片后的眼睛亮得驚人：“看我的‘銀杏陣’！”他把紙頁往陳燁桌上拍，紅土混著橡皮屑簌簌落下，在錯題本上積起小小的堆，“林溪說這戰術和老畫室的地板紋路一樣，能讓對手暈頭轉向。”
陳燁的目光落在紙頁邊緣的破洞上。上周在銀杏林，張超的皮鞋踩出的裂口還留著清晰的鞋印，此刻被片干枯的銀杏葉蓋住，葉梗正好卡在破洞最寬的地方，像個天然的書簽。
“摩擦力方向反了。”林溪突然從后面探過身，櫻花發卡的銅質花瓣蹭過陳燁的耳尖，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顫。她的7號運動服袖口沾著粉筆灰，在錯題本上劃出道淺白的線，正好和周明宇畫的力的方向重合，“就像那天在銀杏林，你抓張超胳膊的姿勢，應該反著用力才對。”她的指尖點在“摩擦力”三個字上，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是上周周玥幫她剪的，說“打球時不容易受傷”。
陳燁的筆尖在紙頁上頓了頓。上周對峙時，他確實因為用力方向錯了，讓張超掙脫過一次。當時林溪舉著磚頭沖過來的樣子，他現在想起來還心有余悸——女孩的櫻花發卡歪在耳邊，7號運動服的領口被扯開點，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秋衣，像只炸毛的小獸。
蘇曉曉的物理筆記本突然“啪嗒”合上。她捏著信封的手指泛白，指節處還留著點紅筆油，是今早抄錄電碼時太用力蹭的。米白色毛衣的領口露出半截鋼筆，是周玥送的那支，筆帽上的銀杏葉刻痕里卡著點紅筆芯，像顆沒來得及擦掉的朱砂痣。
“明宇哥說這道題他錯了三次。”蘇曉曉把電碼翻譯紙鋪平，紙張邊緣已經發卷，是被反復折疊過的，“他還說，錯誤就像銀杏葉的缺口，缺了角才更像自己。”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怕驚擾了錯題本里的字跡，尾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是想起了上周在老畫室看到的狼藉。
陳燁翻開錯題本的夾層。周明宇留在老畫室的錯題本就藏在里面，泛黃的紙頁上，每道錯題旁都畫著小小的銀杏樹。初三那年的那道電路題旁，樹的枝椏歪歪扭扭，卻在最頂端畫了個完整的樹冠，旁邊用鉛筆寫著：“再難也會結果”。墨跡已經發藍，是被淚水暈過的樣子。
走廊里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物理老師抱著試卷走過的瞬間，陳燁慌忙把電碼紙塞進錯題本。老師磨破袖口的格子衫掃過桌面，露出手腕上那道淡青的疤——上周周玥盯著這道疤看了很久，說“和明宇哥左手的燙傷形狀很像”，當時輸液管在疤上投下細碎的陰影，像誰在皮膚上畫了道閃電。
“月考要考分壓電路。”老師的粉筆頭在黑板上敲出清脆的響，粉筆灰簌簌落在講臺上，“處理問題就像接電路，有時候繞點彎路，反而能看清本質。”他的目光在陳燁的錯題本上停了停，鏡片后的笑意像藏著秘密，“有些人的錯題本，比標準答案有意思多了。”
晚自習下課鈴響起時，趙磊的圓規終于扎完最后一個孔。他舉著“銀杏陣”戰術圖沖出去的樣子，讓陳燁想起初三運動會的接力賽。當時趙磊也是這樣舉著接力棒狂奔，1號運動服的號碼被汗水浸得發暗，卻在沖過終點線時亮得像團火，把所有人的影子都甩在身后。
“去看玥玥嗎？”林溪把櫻花發卡別回發梢，銅質花瓣上還沾著點粉筆灰，7號運動服的衣擺掃過陳燁的手背，帶著淡淡的洗衣粉香味——是上周在超市買的櫻花味，當時她說“春天就該用這個”。她的手機在口袋里震動，屏幕亮起來的瞬間，能看到趙磊發來的消息：“速來球場，有驚喜”。
醫院走廊的消毒水味里，飄著松節油的清苦。周玥坐在窗邊的畫架前，輪椅旁堆著剛拆封的顏料管，鈷藍色的顏料在調色盤里暈開，像片被月光浸亮的銀杏林。她的米白色毛衣上別著枚銀杏葉徽章，是陳燁上周放在她枕頭下的，背面的“燁”字已經被摩挲得發亮。
“我把錯誤畫成了星星。”周玥的指尖蘸著金色顏料，在錯題本的空白處點出個小小的圓點，輸液留下的淤青在手腕上泛著淡青，像片沒融化的雪，“明宇哥說，錯題就像沒被發現的星，找到它的位置就好。”她握畫筆的手穩了很多，比上周在老畫室時穩多了，當時還需要蘇曉曉在旁邊扶著，現在已經能畫出筆直的金線。
陳燁的目光落在畫架上的半成品。《銀杏》焦黑的邊緣被畫成流星的尾巴，金黃的葉片間藏著四個牽手的小人：舉著1號球衣的趙磊笑得露出虎牙，穿7號運動服的林溪扎著高馬尾，蘇曉曉背著畫夾，而中間那個身影雖然還沒畫完，卻能看出輪椅的輪廓已經被改成了奔跑的姿態。
“周子昂說，明宇哥的自考申請通過了。”蘇曉曉把電碼翻譯紙鋪平在畫架上，紙頁上的“加油”兩個字被周玥用金色顏料描了邊，“他要從初中物理開始學，說要給玥玥當榜樣。”她的物理筆記本突然從口袋里滑出來，翻開的那頁正好是摩爾斯電碼表，周玥用紅筆在“原諒”的符號旁畫了個笑臉。
周玥的畫筆突然頓了頓。金色顏料滴在畫紙上的瞬間，她突然笑出聲，聲音像被風吹響的風鈴：“你們看，這滴顏料像不像陳燁上次在銀杏林掉的眼淚？”
陳燁的耳尖猛地發燙。他想起那天落在《銀杏》上的淚，暈開的藍和此刻的金混在一起，倒真像幅沒完成的星空圖。當時周玥也是這樣笑著，用指尖蘸著他的淚，在畫布上畫了個小小的太陽，說“眼淚該變成光”。
離開病房時，月光正穿過櫻花樹梢。林溪舉著手機照亮前路，屏幕上是趙磊發來的照片——籃球隊員們在球場用熒光棒拼出“1號加油”，1號的位置留得特別大，像在等主人親自來填滿。陳燁注意到照片角落，趙磊的球鞋旁放著個保溫杯，里面是蘇曉曉媽媽熬的小米粥，說“給熬夜的人補補”。
他的錯題本在書包里輕輕晃動。周明宇畫的受力分析圖旁，那片銀杏葉的葉脈在月光下泛著銀，像誰把光一絲絲織進了脈絡里。陳燁突然明白，那些藏在錯題里的標記，那些沒說出口的歉意，早就在時光里長成了溫暖的形狀，就像老畫室門口的銀杏樹，歷經風雨，卻總能在春天抽出新綠。
明天的早自習，他要把這個消息告訴蘇曉曉。還要告訴她，周玥在畫里加了顆最亮的星，星芒正好落在7號運動服的號碼上，像在說“我們都在”。
風從走廊盡頭吹過來，錯題本的紙頁被掀得嘩嘩響，像在回應某個藏在葉脈里的約定。陳燁摸了摸口袋里的銀杏葉，突然覺得那些沒說出口的話，其實早就隨著月光，鉆進了每個人的心里。
就像此刻的醫院窗外，櫻花和銀杏的影子在地上交疊，明明是不同的季節，卻溫柔地依偎在一起，像幅沒干透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