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習的下課鈴像根被拉斷的橡皮筋，在教學樓里彈了三下才徹底消失。

陳燁把最后一本物理習題冊塞進書包時，聽見趙磊的嗓門從走廊盡頭炸過來。那家伙的聲音裹著夜風，混著籃球拍打地面的砰砰聲，震得窗玻璃都嗡嗡發顫。

“快點！再晚就趕不上了！”

蘇曉曉正用透明膠帶修補周玥的畫筒。米白色毛衣的袖口沾著半干涸的鈷藍色顏料，膠帶在筒口纏出整齊的螺旋紋，像給炮彈裹上了層糖衣。她的眼鏡滑到鼻尖，鏡片后的眼睛盯著畫筒里露出的畫紙邊角——淺粉色的櫻花花瓣，是《櫻花三重奏》最外層的背景。

“趙磊說帶了秘密武器。”林溪突然從后門竄進來，運動服后背還沾著草屑，7號的號碼被汗水浸得發暗，卻在走廊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她把一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往桌上一摔，拉鏈沒拉嚴的縫隙里，滾出兩根熒光棒，綠得像夏夜的螢火蟲。

陳燁的指尖觸到書包里的硬物。是上周從西山銀杏林撿的銀杏果，被他用美工刀刻成了小小的籃球形狀，凹槽里還殘留著周玥的金色顏料——那天她在畫《銀杏》的流星尾時，不小心蹭上去的。

“玥玥的輪椅能上看臺嗎？”蘇曉曉突然抬頭，膠帶在指間繞成了麻花狀，“我媽說醫院的電梯壞了，她今晚得自己走下來。”

林溪的手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運動服袖口的破洞。那是上周籃球賽時被指甲勾的，當時她正跳起來搶籃板，下落時抓皺了對方球員的球衣，趙磊還笑她“比中鋒還兇”。

“我去接她。”陳燁抓起書包往肩上甩，金屬拉鏈撞在背后的畫板上，發出哐當一聲響，“上周在醫院樓梯間，她已經能扶著扶手走三層了。”

走出教學樓的瞬間，夜風卷著銀杏葉撲面而來。陳燁數著地上被踩碎的葉片，突然想起初三那年的秋天，周玥也是這樣踩著滿地金黃跑向他，校服裙擺掃過落葉的聲音，像誰在低聲念著摩爾斯電碼。

操場入口的路燈下，趙磊正舉著個巨大的紙箱蹦跶。1號球衣的領口別著根綠色熒光棒，隨著他的動作在黑暗里劃出亮閃閃的弧線，像條被抓住尾巴的螢火蟲。

“快看我的銀河艦隊！”他把紙箱蓋子掀開的瞬間，五顏六色的熒光棒滾了出來，在地上鋪成了片小小的星海，“體育老師說這是去年校慶剩下的，夠我們拼出十個‘1號’！”

陳燁的目光落在最亮的那根藍色熒光棒上。燈管上還留著牙印，是上周趙磊在醫院給周玥表演“熒光棒變魔術”時咬的，當時女孩笑得差點把嘴里的梨湯噴出來，鈷藍色的顏料管在輪椅扶手上滾了三圈才停下。

“蘇曉曉呢？”林溪突然拽了拽陳燁的胳膊，7號運動服的袖口蹭過他的手背，帶著淡淡的消毒水味——是下午去醫院給周玥送筆記時沾的，“她不是說要帶玥玥的新畫來嗎？”

陳燁的視線越過趙磊的肩膀，看見蘇曉曉正站在操場邊緣的銀杏樹下。米白色毛衣在路燈下泛著柔和的光，她手里的畫筒被抱得很緊，筒口露出的畫紙上，隱約能看見三個牽手的小人影，最右邊那個坐著輪椅，頭頂飄著根熒光棒。

“她在等信號。”陳燁從口袋里摸出手機，屏幕上還留著蘇曉曉發來的消息：“等玥玥到了就亮燈”。上周在西山銀杏林，他們也是這樣用手機閃光燈打信號，趙磊還抱怨說“比籃球賽的戰術還復雜”。

林溪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往看臺跑。她的發梢掃過他的臉頰，帶著洗發水的杏仁味，櫻花發卡的棱角硌在他手背上，像周玥畫素描時用的炭筆筆尖。“快！第三排的位置視野最好，玥玥肯定喜歡！”

爬上看臺的瞬間，陳燁的鞋底沾到了黏糊糊的東西。借著手機屏幕的光，他發現是片被踩扁的泡泡糖，顏色和趙磊的綠色熒光棒一模一樣，邊緣還纏著根銀色的發絲——是林溪的，上周她扎高馬尾時掉落的，被陳燁偷偷夾在了物理筆記本里。

“放這里！”趙磊突然把一捆熒光棒塞進陳燁懷里，塑料包裝紙在黑暗里窸窸窣窣響，“我們要拼出‘1號歸隊’四個大字，1號的位置要最大，像廣告牌那么大！”

陳燁的指尖觸到冰涼的熒光棒，突然想起周玥在病房說的話。那天她舉著根快熄滅的藍色熒光棒，輸液管在棒身上投下細碎的陰影，說“光就算快滅了，也能照亮一小塊地方”。

看臺下方傳來蘇曉曉的喊聲。陳燁探出頭，看見周玥正扶著欄桿慢慢往上走，米白色毛衣的領口沾著片銀杏葉，是蘇曉曉剛才幫她別上的。女孩的腳步還有點虛浮，每走兩級臺階就要停頓一下，扶著欄桿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卻始終揚著嘴角，像在和誰較勁。

“我就說她能行！”趙磊突然從看臺跳了下去，1號球衣的下擺被風掀起，像只紅色的大鳥，“上周在醫院花園，她還能追著蝴蝶跑呢！”

陳燁的目光落在周玥的手腕上。輸液留下的淤青已經淡成了淺青色，像片快要融化的雪，卻比上周在老畫室時消退了很多——那天她的手腕還腫得像根發面饅頭，蘇曉曉給她涂藥膏時，眼淚滴在藥膏管上，暈開了“活血化瘀”四個字。

“慢點！”林溪突然從陳燁身邊竄了出去，7號運動服的身影在臺階上劃出道殘影，“這里的臺階被雨水泡松了，上周趙磊就摔了個屁股墩！”

周玥的笑聲順著臺階飄上來，像被風吹響的風鈴。“你以為我還是那個連瓶蓋都擰不開的病人嗎？”她的手突然松開欄桿，往前邁了一大步，裙擺掃過臺階的瞬間，發梢別著的銀杏葉掉了下來，正好落在陳燁的鞋尖前。

陳燁彎腰去撿的瞬間，聽見熒光棒被掰斷的咔嚓聲。趙磊正舉著根綠色熒光棒在周玥眼前晃，棒身彎成了詭異的角度，綠色的液體在塑料管里緩緩流動，像條被困住的蛇。

“看我的熒光流星！”趙磊突然把熒光棒往空中拋，綠色的光在黑暗里劃出完美的弧線，下落時正好被林溪穩穩接住，“這招叫‘7號攔截’，是專門為你練的！”

蘇曉曉突然舉起了畫筒。月光透過筒口照在畫紙上，《櫻花三重奏》的新畫面在黑暗里漸漸清晰——三個女孩站在櫻花樹下，中間的周玥已經扔掉了輪椅，1號球衣的號碼在陽光下閃著光，左邊的蘇曉曉舉著調色盤，右邊的林溪抱著籃球，背景里還藏著個穿7號運動服的模糊身影。

“我把錯誤畫成了櫻花。”周玥的指尖輕輕點在畫紙角落，那里有片缺了角的花瓣，“就像明宇哥說的，缺口也是一種美。”

陳燁的耳尖突然發燙。他想起上周在銀杏林，自己掉在《銀杏》上的眼淚，被周玥用金色顏料改成了星星，說“錯誤該變成勛章”。當時趙磊還在旁邊起哄，說要把這顆星星畫成籃球的形狀，被蘇曉曉用調色盤拍了后腦勺。

“開始拼字吧！”趙磊突然吹了聲響亮的口哨，是從體育老師那里學的集合哨，“目標是讓住院部的病人都能看見！”

熒光棒被一根根掰亮，咔嚓聲在夜色里此起彼伏，像誰在不停地按快門。陳燁的手指被藍色熒光棒的液體染成了深藍色，蹭在7號運動服的號碼上，倒像是給數字鑲了道藍邊——上周周玥在畫《櫻花三重奏》時，也是這樣給1號號碼描邊的。

“這里的熒光棒不夠亮！”蘇曉曉突然喊道，手里的紅色熒光棒在“1”字的位置晃來晃去，“得再加兩根！”

陳燁摸出書包里的銀杏果籃球，塞進“1”字的缺口處。木頭的紋理在熒光下泛著奇異的光澤，正好填補了空缺，周玥的金色顏料在凹槽里閃閃發亮，像顆被藏起來的星。

“快看住院部！”林溪突然指著醫院的方向，7號運動服的袖子被風吹得鼓鼓的，“有人在窗口舉手機！”

幾束微弱的光從醫院病房的窗口透出來，像星星落在了人間。陳燁數著亮燈的窗口，突然想起上周在護士站看到的值班表，307病房旁邊的幾個房間，住的都是和周玥一樣在做康復訓練的病人。

“他們在給我們加油！”趙磊突然舉起1號球衣往空中揮舞，紅色的布料在熒光里像團跳動的火焰，“等我們打贏決賽，就把獎杯送到醫院去！”

周玥的手突然握住了陳燁的手腕。她的指尖帶著熒光棒的涼意，發梢掃過他的手背，像片輕柔的羽毛。“你看，”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只有兩人能聽見，“那些熒光棒連起來，像不像銀河？”

陳燁抬頭望向夜空。五顏六色的熒光棒在看臺上拼出的“1號歸隊”，在黑暗里確實像條璀璨的銀河，每個字母的邊緣都泛著柔和的光，像無數顆星星在閃爍。

“周子昂說明宇哥也看到了。”蘇曉曉突然湊過來，手里的紅色熒光棒在畫筒上轉著圈，“他在看守所的窗口，用手電筒給我們回了信號——三短三長三短，是求救信號的反向，意思是‘安全’。”

陳燁的指尖突然觸到口袋里的硬物。是那枚被刻成籃球形狀的銀杏果，凹槽里的金色顏料在熒光下閃閃發亮，像顆被藏起來的星。他突然明白，有些約定，根本不需要說出口，就像此刻的銀河，就算隔著醫院的圍墻，也能把光送到彼此心里。

當最后一根熒光棒被固定在“隊”字的最后一筆時，遠處傳來了醫院的熄燈號。住院部的燈光一盞盞熄滅，只有307病房的窗口還亮著，像顆不肯入睡的星。

“該送玥玥回去了。”林溪突然把熒光棒往陳燁手里塞，7號運動服的袖口沾著綠色的液體，“我媽說熬夜對康復不好，她明天還要抽血檢查。”

趙磊突然舉起了1號球衣。紅色的布料在熒光里像面旗幟，被夜風掀起的瞬間，露出了縫在里面的小字——是籃球隊所有人的簽名，最角落還有個歪歪扭扭的“明”字，是周子昂代筆的。

“等你歸隊。”趙磊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我們留著主力位置。”

周玥的眼淚突然掉在了熒光棒上。綠色的液體被砸出細小的漣漪，她卻突然笑出聲：“等我能扣籃了，第一個就扣在你頭上！”

離開操場時，陳燁走在最后。他彎腰撿起地上的熒光棒包裝紙，突然發現每張紙上都有個小小的牙印——是趙磊剛才掰熒光棒時咬的，這家伙總愛用牙齒借力，說“這樣能省力氣”。

月光把五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在跑道上交織成模糊的形狀，像幅沒干透的水墨畫。陳燁的書包里，那枚銀杏果籃球在輕輕晃動，凹槽里的金色顏料隨著他的腳步，在黑暗里閃爍著微弱的光，像在回應某個藏在心底的約定。

走到校門口的櫻花樹下時，周玥突然停下腳步。“你們看，”她指著被熒光棒照亮的花瓣，“這片櫻花像不像陳燁的7號？”

陳燁抬頭的瞬間，一片花瓣正好落在他的掌心。粉色的花瓣在熒光下泛著奇異的藍，像被誰不小心打翻了顏料盤，卻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他突然想起周明宇在錯題本上寫的話：“重要的不是答案，是解題的過程。”就像此刻的他們，就算走得慢一點，就算偶爾會犯錯，只要彼此在身邊，就能把每條彎路，都走成通往銀河的星光大道。

夜風從操場方向吹過來，帶著熒光棒的化學氣味，混著櫻花的甜香，在空氣中釀成了種奇怪的味道。陳燁握緊了掌心的花瓣，突然覺得那些沒說出口的話，其實早就隨著月光，鉆進了每個人的心里。

就像此刻的銀河，就算隔著再遠的距離，也能把光送到該去的地方。

明天的早自習，他要把這片花瓣夾進物理筆記本，放在周玥畫的那顆星星旁邊，像給未完成的故事，添上句溫柔的批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