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陳默之死
固陵的城墻在楚軍的撞擊下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像一頭瀕死的巨獸。
劉季站在城樓之上，手按腰間的佩劍，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城外楚軍的吶喊聲浪滔天，甲胄碰撞的脆響混著攻城錘撞擊城門的悶響，像無數(shù)根針，扎在每個漢軍士卒的心上。
“沛公，楚軍又增兵了！“樊噲渾身浴血，甲胄上的箭洞還在往下淌血，“項籍那廝親自擂鼓，弟兄們快頂不住了！“
劉季望著城外黑壓壓的楚軍，眉頭擰成了疙瘩。項羽的攻勢比他預(yù)想的更猛，三天三夜，楚軍像潮水般一波波涌來，城墻下的尸體已經(jīng)堆得像小山，漢軍的箭鏃和滾石也快耗盡了。
“陳默呢？“劉季問，聲音有些沙啞。
“陳老丈帶著親兵在西門督戰(zhàn)，那邊快破了！“
劉季心里一沉。陳默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自從上次在彭城受了箭傷，身體就大不如前，這次固陵被圍，他硬撐著跟來，說“就是死，也要看著沛公沖出重圍“。
“走，去西門！“劉季轉(zhuǎn)身就走，披風(fēng)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
穿過火光沖天的街巷，到處都是傷兵的呻吟和斷壁殘垣。一個年輕的士卒正抱著死去的同伴痛哭，劉季拍了拍他的肩膀，沒說話——他知道，現(xiàn)在任何安慰都蒼白無力。
西門的戰(zhàn)況比他想象的更慘烈。城墻已經(jīng)被撞開一個缺口，楚軍正像螞蟻一樣往里涌，漢軍士卒用血肉之軀堵住缺口，倒下一個，立刻有另一個補上，鮮血順著城墻往下流，匯成了一條紅色的小溪。
陳默拄著一根斷裂的長矛，站在缺口旁邊，花白的頭發(fā)被血污黏在額頭上，渾濁的眼睛里卻燃燒著驚人的光。他手里揮舞著一把銹跡斑斑的環(huán)首刀，每一刀下去，都能帶起一片血花。
“殺！給我殺！“陳默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鑼，卻帶著一股悍不畏死的狠勁，“有我在，休想過這道門！“
一個楚軍裨將挺著長矛沖過來，矛頭直指陳默的心口。劉季看得目眥欲裂，想沖過去，卻被幾個親兵死死拉住：“沛公！危險！“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陳默猛地側(cè)身，躲開矛頭，同時反手一刀，砍在那裨將的脖頸上。鮮血噴了陳默一臉，他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一腳將尸體踹下城墻。
“陳默！“劉季大喊。
陳默回過頭，看見劉季，渾濁的眼睛亮了亮，忽然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公子......您怎么來了？這里危險......“
話音未落，一支羽箭呼嘯著射來，正中陳默的后背。他猛地往前一個趔趄，一口鮮血噴在城墻的磚頭上，像開了朵凄厲的花。
“陳默！“劉季目眥欲裂，掙脫親兵的阻攔，沖了過去。
“別過來！“陳默用盡全身力氣喊道，他拔出后背的箭，斷口處露出白森森的骨頭，“沛公......您得活下去......蒙將軍還在等著您......“
他轉(zhuǎn)過身，望著涌上來的楚軍，忽然舉起那把銹刀，發(fā)出一聲蒼老卻凄厲的吶喊，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蒙氏舊部何在？隨我殺！“
城墻下，十幾個一直跟隨著他的蒙恬舊部齊聲應(yīng)和，聲音震耳欲聾，他們像瘋了一樣沖向楚軍，用身體為劉季筑起一道人墻。
“沛公，走！“陳默抓住劉季的手腕，他的手冰冷而顫抖，卻異常有力，“老奴替您擋住他們......您記住......一定要殺了項羽......為蒙將軍報仇......為阿若姑娘報仇......“
劉季的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說不出話，只能任由眼淚往下淌。他看著陳默后背的箭傷，看著他花白的頭發(fā)，看著他那雙寫滿忠誠的眼睛——這雙眼睛，從他還是扶蘇的時候就一直跟隨著他，見證了他從云端跌落泥潭，見證了他從貴公子變成無賴，見證了他所有的屈辱和掙扎。
“我不走！“劉季哽咽著說，“要走一起走！“
“傻話......“陳默笑了，嘴角不斷有血沫涌出，“老奴......老奴這把骨頭......早就該埋在土里了......能為公子......為蒙將軍做點事......值了......“
他猛地將劉季推開，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喊道：“樊噲！帶沛公走！快！“
樊噲早就紅了眼，他一把扛起劉季，轉(zhuǎn)身就往城后的密道跑。劉季掙扎著回頭，看見陳默拄著刀，像一尊不倒的雕像，擋在缺口處。楚軍的長矛刺穿了他的胸膛，他卻沒有倒下，只是緩緩地抬起頭，望向咸陽的方向，仿佛在那里看到了蒙恬的身影。
“蒙將軍......老奴......盡力了......“
這是劉季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密道里又黑又窄，只能容一人通過。劉季能聽到身后傳來的廝殺聲、吶喊聲，還有那把銹刀落地的脆響——那聲音像重錘一樣，砸在他的心上。
“放下我！樊噲！放下我！“劉季瘋狂地掙扎，眼淚混合著汗水和血水，糊了一臉，“我要回去！我要帶陳默一起走！“
樊噲死死扛著他，哽咽著說：“沛公！陳老丈是為了救您才死的！您不能讓他白死啊！“
劉季猛地停止了掙扎。
是啊，陳默是為了救他才死的。
從沙丘宮的假死，到隴上的流亡，從沛縣的市井，到芒碭山的起義，陳默始終像一道影子，跟在他身邊，為他擋刀，為他鋪路，為他承擔(dān)那些他不能承擔(dān)的罪惡。
他記得陳默為了掩護(hù)他，親手殺死自己兄弟時的決絕；記得陳默散盡錢財為他買命時的毫不猶豫；記得陳默在他服用蝕骨藤時，徹夜守在門外的擔(dān)憂；記得陳默看著他變成“劉季“時，眼里的欣慰與心疼......
這個沉默寡言的老仆，用他的一生，踐行了對蒙恬的承諾，也溫暖了他在黑暗中獨行的路。
可現(xiàn)在，他死了。
死在了固陵的城墻下，死在了楚軍的長矛下，死在了他最忠誠守護(hù)的人面前。
“陳默......“劉季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夢囈，“你說過......要看著我坐上那個位置......要告訴蒙將軍一聲......你怎么能先走了......“
密道的盡頭透出一絲光亮，樊噲扛著他沖了出去，外面是早已備好的親兵和戰(zhàn)馬。
“沛公，快上馬！“樊噲將他扶上戰(zhàn)馬，自己也翻身上馬，拔出了腰間的刀，“我們殺出去！“
劉季坐在馬背上，回頭望向固陵城的方向。那里火光沖天，映紅了半邊天，廝殺聲和吶喊聲還在隱約傳來，卻再也聽不到那聲沙啞的“公子“了。
他緩緩地拔出佩劍，劍身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
“殺！“他喊道，聲音嘶啞卻帶著一股毀天滅地的力量。
漢軍士卒像被點燃的干柴，跟著他沖向楚軍的包圍圈。劉季的劍舞得像一團(tuán)風(fēng)，每一劍都帶著徹骨的恨意，每一劍都在吶喊：陳默，我?guī)慊丶遥?
樊噲跟在他身邊，看著他瘋狂的樣子，心里又驚又痛。他忽然想起剛才在城樓上，隱約聽到陳默喊了一聲“公子“——這個稱呼，他好像在哪里聽過，又好像沒有。
但他能感覺到，從陳默倒下的那一刻起，沛公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樣了。
那雙眼睛里，除了仇恨，還多了些別的東西，像被淬火的鋼，更硬，更冷，也更鋒利。
激戰(zhàn)中，一支羽箭擦著劉季的臉頰飛過，帶起一串血珠。他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反手一劍，將射箭的楚兵斬于馬下。
“陳默，看到了嗎？“他在心里默念，“我在殺他們......我在為你報仇......“
不知殺了多久，直到?jīng)_出楚軍的包圍圈，直到身后的喊殺聲漸漸遠(yuǎn)去，劉季才勒住馬韁。
他回頭望去，固陵城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模糊的黑影，只有火光還在頑強地跳動著，像陳默那雙永不熄滅的眼睛。
“沛公，我們安全了。“樊噲喘著粗氣說，渾身的甲胄都被血浸透了。
劉季沒有說話，只是望著固陵的方向，默默地握緊了手中的劍。劍身上的血順著劍鞘往下滴，滴在地上，像一朵朵綻開的紅梅。
他知道，從今天起，他又失去了一個重要的人。
那個在黑暗中為他點燈的人，那個在泥濘中扶他起身的人，那個永遠(yuǎn)喊他“公子“的人，永遠(yuǎn)地離開了。
但他不能停下。
為了陳默臨終的囑托，為了蒙恬的期望，為了阿若的慘死，為了所有為他犧牲的人，他必須走下去。
走到咸陽，走到那座金碧輝煌的宮殿里，將那些欠了他血債的人，一個個拖出來，用他們的血，來祭奠陳默的亡靈，來告慰那些在黑暗中逝去的魂靈。
“我們走。“劉季調(diào)轉(zhuǎn)馬頭，聲音平靜得可怕。
“去哪？“樊噲問。
“去找韓信，去找彭越。“劉季的聲音里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告訴他們，想要封地，想要富貴，就帶著兵來垓下。“
他望著東方泛起的魚肚白，眼神銳利如鷹。
“我要讓項羽，血債血償。“
晨光中，劉季的身影顯得格外挺拔，像一柄即將出鞘的劍，帶著復(fù)仇的寒光，直指垓下。
而在他身后，固陵城的火光漸漸熄滅，仿佛一個時代的落幕。
陳默死了，但他用生命點燃的那把火，卻在劉季的心里，燒得更旺了。
這把火，將照亮通往垓下的路，也將焚毀楚霸王最后的榮光。
樊噲看著劉季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場戰(zhàn)爭，從陳默倒下的那一刻起，才真正開始。
而他們的沛公，再也不是那個會在市井里裝瘋賣傻的無賴了。
他是劉季，是那個要為所有犧牲者復(fù)仇的復(fù)仇者。
也是扶蘇，是那個要奪回屬于自己一切的，真正的王者。
風(fēng)從耳邊呼嘯而過，帶著血腥味和塵土的氣息，像一首悲壯的戰(zhàn)歌。
劉季策馬前行，佩劍在腰間輕鳴，仿佛在回應(yīng)著他心中的吶喊。
陳默，等著我。
等著我，為你，為所有人，討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