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9章 凋零

楚妗死的那天,芒碭山的雪下得正緊。

劉季站在中軍帳外,看著幾個親兵抬著擔架往山坳里走。擔架上蓋著塊褪色的藍布,邊角處還繡著朵半開的桃花——那是楚妗親手繡的,她說這花像沛縣春天的野桃林。

“沛公,”樊噲粗著嗓子勸,手里還攥著半塊沒啃完的狗肉,“人死不能復生,您別凍著了。”

劉季沒回頭,只是望著山坳的方向。雪粒子打在他臉上,像細小的冰針,刺得皮膚生疼。他想起三天前,楚妗被押走時,也是這樣的雪天。

那天呂雉端坐在堂上,手里把玩著支銀簪,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查清楚了,楚妗是項羽的遠房表妹,當年項梁在吳中招兵,她還送過糧草。”

帳下的文臣武將沒人敢說話。誰都知道楚妗是沛公的寵姬,夜里常為他研墨唱楚歌,可呂雉手里捏著的“證據”——一封據稱是楚妗寫給項羽的密信,字跡模仿得有七分像,足夠讓人心驚。

“沛公覺得,該如何處置?”呂雉抬眼看向他,睫毛上沾著點雪粒,眼神冷得像冰。

劉季坐在案后,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案上的青銅劍。那劍是蒙恬當年送他的,劍鞘上的狼紋被磨得發亮。他看著呂雉,忽然覺得這女人比鴻門宴上的項莊還可怕——項莊的劍明晃晃,她的刀卻藏在笑里。

“按軍法處置。”他聽見自己說,聲音干澀得像被砂紙磨過。

楚妗被帶上來時,還穿著那件水綠色的舞衣,是他前陣子讓人從彭城買來的料子。她看見他,眼睛亮了亮,像受驚的小鹿,卻沒喊冤,只是屈膝行了個禮:“沛公,民女有一事相求。”

“你說。”劉季別過頭,不敢看她的眼睛。他怕看見她眼里的失望,更怕看見自己心里的怯懦。

“民女死不足惜,”楚妗的聲音很輕,卻穿透了帳內的死寂,“只求沛公日后路過芒碭山,若見著野桃樹,替民女澆瓢水。”

呂雉忽然笑了:“倒是個念舊的。來人,杖二十,送她去后山‘靜養’。”

劉季猛地抬頭,想說“不可”,卻被呂雉的眼神釘在座位上。那眼神里藏著警告,藏著威脅,像在說“你若保她,就是與整個漢軍為敵”。

他終究沒說一個字。

帳外傳來楚妗的慘叫聲,一聲比一聲弱,最后變成壓抑的嗚咽,像被風雪掐斷的琴弦。劉季死死攥著那柄青銅劍,指節泛白,劍鞘上的狼紋硌得掌心生疼。

“沛公,”呂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點笑意,“您看,這軍中就是不能留禍根。”

他沒理她,只是站起身,大步走出帳外。風雪灌進領口,冷得他打了個寒顫,卻驅不散胸口那團悶火。他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雪地里咯吱作響,像在為誰送葬。

現在想來,那二十杖哪里是“靜養”,分明是催命符。楚妗本就體弱,去年在彭城染過風寒,哪里禁得住這般折騰?

“沛公,”陳默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后,聲音里帶著點疲憊,“呂雉這么做,是怕您沉溺女色誤了大事。”

“誤大事?”劉季終于開口,聲音里的寒意比風雪更甚,“她是怕楚妗分了她的權!怕有人比她更得我的心!”

他忽然想起阿若。當年阿若被秦吏拖走時,他也是這樣眼睜睜看著,被陳默死死按住,連拔刀的勇氣都沒有。如今他成了沛公,手握千軍萬馬,卻還是護不住一個想為他唱楚歌的女子。

這算什么?這算哪門子的復仇?這算哪門子的“掀翻咸陽”?

“陳默,”劉季的聲音發顫,“我是不是……越來越像趙高了?為了權,為了活下去,連心里這點熱乎氣都能掐滅?”

陳默沉默了。他看著劉季的背影,這背影比在破廟里時挺直了許多,卻也佝僂了許多——挺直的是沛公的脊梁,佝僂的是扶蘇的良心。

“蒙將軍說過,”陳默低聲道,“成大事者,不能有軟肋。”

“軟肋?”劉季笑了,笑聲里帶著哭腔,“阿若是我的軟肋,楚妗也是我的軟肋。那天下百姓呢?他們是不是也該成為我奪權路上的墊腳石?”

他猛地轉身,雪地里的反光刺得他眼睛發酸。他想起楚妗昨夜還為他縫補戰袍,指尖被針扎出個小紅點,她卻笑著說:“沛公穿著暖和,比什么都強。”

他想起她唱楚歌時總跑調,每次唱到“滄浪之水濁兮”就會臉紅,說自己沒學過多少書。可他知道,她枕下藏著本《詩經》,是從咸陽宮流出來的孤本,書頁都被翻得起了毛邊。

他想起她第一次為他研墨,誤把朱砂當墨錠,染得滿手通紅,卻傻乎乎地笑:“這樣寫出來的字,像不像血書?”

血書……如今她的血,真的染紅了這芒碭山的雪。

“備馬。”劉季忽然說。

“您要去哪?”樊噲問。

“山坳。”劉季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我要親自給她下葬。”

呂雉得到消息時,正在帳里清點糧草。她聽完侍女的回報,只是淡淡“嗯”了一聲,繼續用象牙籌計算數字。

“夫人,”侍女有些不安,“沛公這是……心里有氣?”

“他該有氣。”呂雉放下象牙籌,拿起那封偽造的密信,指尖劃過“楚妗”二字,“連這點氣都忍不住,怎么跟項羽爭天下?”

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讓他去送吧。送完了這一程,他才會明白,有些東西,必須舍。”

山坳里的雪積得有半尺深,幾個親兵正用鐵鍬挖著坑,嘴里呵出的白氣像霧。劉季讓人把擔架放下,親手掀開了那塊藍布。

楚妗的臉蒼白得像紙,嘴角還凝著點血痂,眼睛卻閉得很安詳,仿佛只是睡著了。她身上的水綠色舞衣沾滿了污泥和血,那朵繡了一半的桃花被揉得不成樣子。

劉季蹲下身,輕輕拂去她發間的雪粒。她的頭發還帶著點香氣,是用芒碭山的野菊花泡的,她說這味比宮里的熏香好聞。

“你說要我澆野桃樹,”劉季的聲音很輕,像怕吵醒她,“我記住了。等開春,我讓人在這山坳里種滿桃樹,讓它們開得比沛縣的野桃林還艷。”

他從懷里掏出個東西,是塊用桃木刻的小玩意兒,雕的是只歪歪扭扭的兔子——楚妗屬兔,前幾天他趁著軍議的間隙刻的,還沒來得及送給她。

他把木兔放進楚妗手里,她的手已經凍硬了,他費了些勁才把她的手指合上。

“沛公,”親兵低聲道,“坑挖好了。”

劉季沒動,只是望著楚妗的臉。這張臉眉眼彎彎,笑起來像阿若,尤其是眼角那顆小小的痣,跟阿若的位置一模一樣。

他當初留下她,不就是因為這顆痣嗎?不就是把她當成阿若的替身嗎?

可現在他才明白,楚妗就是楚妗。她會唱跑調的楚歌,會把朱砂當墨錠,會對著野桃樹發呆,她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是他,是他把自己對阿若的愧疚,對過去的執念,都強加在了這個無辜的女子身上,最后還親手把她推向了死路。

“對不起。”劉季輕輕說,這三個字在風雪里散得很快,像從未說過。

他站起身,后退了一步:“埋了吧。”

親兵們七手八腳地把擔架抬進坑里,開始填土。泥土落在藍布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像在敲打著誰的心臟。

劉季轉身往回走,腳步深一腳淺一腳。雪地里留下他的腳印,很快又被新的落雪覆蓋,仿佛他從未來過。

走到半山腰時,他忽然停住了。山坳里傳來幾聲烏鴉叫,凄厲得讓人頭皮發麻。他想起楚妗說過,烏鴉是報喪的鳥,見了要啐一口。

他真的啐了一口,卻嘗到了滿嘴的血腥味。

“沛公,”陳默跟上來,遞給他一件狐裘,“天太冷了。”

劉季接過狐裘,卻沒穿上,只是抱在懷里。這狐裘是呂雉讓人送來的,說是從項羽的軍帳里繳獲的,皮毛光滑得像緞子。

可他覺得,這狐裘再暖,也抵不過楚妗夜里為他焐熱的被窩。

“陳默,”劉季望著咸陽的方向,雪霧模糊了天際線,“等滅了項羽,等殺了趙高李斯,等這天下太平了……”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種前所未有的疲憊:“你說,我還能變回扶蘇嗎?”

陳默愣住了。這個問題,劉季已經很多年沒問過了。自從他成了沛公,自從他學會了用無賴的笑掩飾眼里的銳,他就再也沒提過“扶蘇”這兩個字。

“公子……”陳默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變回扶蘇?那個在咸陽宮讀《詩經》的貴公子?那個在沙丘宮想自刎的懦弱太子?

經歷了阿若的死,蒙恬的死,楚妗的死,經歷了這么多血和火,他還回得去嗎?

劉季沒等他回答,只是笑了笑,繼續往山上走。狐裘被他扔在雪地里,像團被丟棄的血。

他知道,陳默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只有他自己能回答。

回到中軍帳時,呂雉正在燈下看地圖,見他進來,抬頭笑了笑:“回來了?我讓人燉了羊肉湯,暖暖身子。”

劉季沒理她,徑直走到案前,拿起那封偽造的密信,看都沒看就扔進了火盆。火苗舔舐著信紙,很快就把那模仿的字跡燒成了灰燼。

“你這是做什么?”呂雉的臉色沉了沉。

“做什么?”劉季轉過身,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呂雉,你記住。楚妗是楚妗,不是項羽的表妹,更不是你爭權的棋子。”

他一步步逼近,呂雉下意識地后退,撞到了身后的書架,幾卷竹簡嘩啦啦掉下來,砸在地上發出脆響。

“我知道你想幫我,”劉季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種危險的氣息,“我知道你想讓我坐穩這天下。可你用錯了法子。”

他指著帳外的風雪:“楚妗死了,死在你的‘軍法’里。可你有沒有想過,我劉季如果連自己身邊的人都護不住,就算得了天下,又有什么意思?”

呂雉看著他眼里的紅血絲,看著他脖頸上那道因憤怒而漲紅的舊疤(蝕骨藤留下的印記),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這個男人,不再是那個在呂公宴上裝瘋賣傻的無賴,也不再是那個對她言聽計從的沛公。他身體里的那股銳,那股屬于扶蘇的執拗,終于在楚妗的血里,徹底爆發了。

“我……”呂雉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被劉季打斷了。

“從今天起,軍中之事,我自有決斷。”劉季轉身走到案前,拿起那柄蒙恬送他的青銅劍,猛地拔出,劍光在燈下亮得刺眼,“你若再敢擅自動我身邊的人,這劍,可不認什么皇后。”

說完,他轉身走出帳外,留下呂雉一個人站在滿地竹簡里,臉色白得像紙。

帳外的雪還在下,劉季握著劍,一步步走向楚妗下葬的山坳。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或許只是想再站一會兒,站在那片埋著楚妗的雪地里。

他想起楚妗唱跑調的楚歌,想起她染紅的指尖,想起她枕下那本翻舊的《詩經》。

這些畫面像針,扎得他心口發疼。

他忽然明白,有些東西,比權位更重要。有些暖意,比天下更珍貴。

他可以是無賴劉季,可以是沛公,可以是將來的漢高祖,但他不能忘了自己是誰。不能忘了那個在破廟里攥著發霉窩頭的趙夷,不能忘了那個在咸陽宮讀《詩經》的扶蘇。

雪地里,他的腳印很深,像一個個刻在地上的字。

遠處傳來了更鼓聲,三更了。

劉季握緊了青銅劍,劍身在雪光下泛著冷光。他知道,明天天一亮,他還要繼續和項羽廝殺,還要繼續往咸陽走,還要繼續做那個“該做”的沛公。

但今夜,他只想為楚妗守一會兒。守著這芒碭山的雪,守著這點快要被權欲凍滅的暖意。

山坳里的雪,越下越厚,仿佛要把這世間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埋進深深的土里。

而那柄青銅劍的劍光,卻在風雪里,亮得越來越烈。

主站蜘蛛池模板: 新民市| 汤原县| 宁南县| 固镇县| 普宁市| 巴楚县| 子长县| 大关县| 呼和浩特市| 宜良县| 尼木县| 措美县| 冕宁县| 固始县| 大埔县| 台山市| 东山县| 太谷县| 区。| 定日县| 资溪县| 盘山县| 宝鸡市| 双城市| 西乌| 石林| 甘德县| 宁陕县| 盐源县| 湖口县| 盘锦市| 谷城县| 西平县| 鄂尔多斯市| 九龙坡区| 台州市| 晋中市| 宁津县| 鄂州市| 包头市| 东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