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裹著雪籽,抽打在漢軍營帳的帆布上,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楚地婦人在墳前哭喪。
劉季站在帥帳外的高臺上,遠處的楚營燈火稀疏,像瀕死者的最后幾縷呼吸。他望著那片昏黃,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咸陽宮,父皇指著地圖上的楚地說:“楚人本就桀驁,滅了國也像野草,春風一吹就冒頭?!?
那時他不懂,只覺得楚地的歌謠好聽,楚女的腰肢柔軟。直到阿若死在沛縣獄里,直到蒙恬的血染紅陽周的雪,直到自己披著“劉季”的皮,在這垓下的寒風里,看著對面那個叫項羽的楚霸王,才明白父皇話里的寒意——野草燒不盡,可燒草的火,也能燎原。
“沛公,張良先生求見?!睅ね獾男l兵低聲稟報,甲胄上的霜花簌簌往下掉。
劉季轉過身,“讓他進來?!?
張良掀簾而入時,帶著一身寒氣。他手里捧著個陶塤,塤身布滿細密的裂紋,像是從墳里挖出來的古物?!芭婀@是從楚營逃過來的老卒給的,說是項羽帳下樂師的物件?!?
劉季接過陶塤,指尖觸到冰涼的陶土,忽然想起阿若教他吹的木葉。那時她坐在破廟的草堆上,手里捻著片柳葉,一吹就能變出婉轉的調子,像楚地的山澗流水。
“先生有何計策?”他把陶塤揣進懷里,那里還藏著扶蘇的玉佩,被體溫焐得溫熱。
張良往炭盆里添了塊木炭,火光在他臉上跳動,映出眼底的銳:“項羽的楚軍,十有八九是江東子弟。如今被我軍圍困三月,糧草耗盡,早已是強弩之末。若今夜讓漢軍學唱楚歌……”
“楚歌?”劉季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先生是說,讓他們想家?”
“不止是想家?!睆埩嫉穆曇魤旱煤艿?,像在剖解人心,“是讓他們覺得,楚地早已歸漢,他們的妻兒爹娘,都在盼著漢軍入城。到那時,不用我們動手,楚軍自會潰散。”
劉季走到帳外,望著楚營方向。雪籽落在他臉上,融成冰涼的水,順著皺紋往下淌。他想起項羽在鴻門宴上的眼神,像頭驕傲的孤狼,哪怕劍拔弩張,也不肯低頭。那樣的人,怕是寧肯戰死,也不會相信楚地已破。
可他的兵呢?那些跟著他從江東打到淮北的士卒,那些背著干糧離家三年的農夫,他們的骨頭,有項羽那么硬嗎?
“好計?!眲⒓九牧伺膹埩嫉募绨?,掌心的老繭磨得張良一縮,“就按先生說的辦。讓會唱楚歌的漢軍,分守四面營壘,三更時分,一起吹塤唱歌。”
張良領命而去,帳外的風更緊了。劉季從懷里摸出那枚陶塤,湊到唇邊吹了一下。嘶啞的調子破塤而出,像鈍刀割著喉嚨,難聽至極。
他卻笑了,笑得肩膀發顫。這調子,比咸陽宮的編鐘難聽,比阿若的木葉刺耳,卻比任何利刃都管用——刀能砍斷筋骨,而鄉愁,能拆了人心。
三更的梆子聲剛落,楚營四周忽然飄起了楚歌。
先是東南方向,一個蒼老的嗓音起了頭,像老嫗在村口喚兒郎回家吃飯:“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
接著是西南,十幾個聲音跟著和,調子婉轉又凄涼:“離家三載兮不得歸,嬌妻倚門兮望穿扉……”
東北、西北的歌聲也次第響起,有嗚咽的塤聲伴奏,有沙啞的嗓音哼唱,有的唱楚地的稻花香,有的唱江邊的蘆葦蕩,有的唱娘做的糯米酒,有的唱娃喊的爹爹歸……
千千萬萬的楚歌,像潮水一樣漫過戰壕,漫過壁壘,漫過楚營的帳篷,鉆進每個楚軍士卒的耳朵里。
楚營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風卷著雪籽的聲音。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不知哪個帳篷里傳來一聲壓抑的哭嚎,像捅破了堤壩,哭聲、喊聲、罵聲瞬間炸開了鍋。
“是家鄉的歌!漢軍里怎么會有楚人?”
“完了!肯定是江東被占了!不然他們怎么會唱這個!”
“我要回家!我娘還在等著我送棉絮回去!”
“項羽這個匹夫!害我們有家不能回!”
劉季站在高臺上,聽得清清楚楚。他看見楚營里的燈火開始亂晃,有人掀簾而出,朝著漢營的方向張望,有人互相撕扯著盔甲,有人跪在雪地里磕頭,還有人拔劍砍向身邊的同伴,嘴里吼著“都是你騙我來打仗”。
“沛公,”樊噲提著個酒葫蘆走過來,臉上沾著酒漬,“這招真他媽絕!比砍殺三天三夜都管用!你看那邊,楚軍都快自己打起來了!”
劉季接過酒葫蘆,灌了一大口。燒刀子的辣味嗆得他咳嗽,眼淚卻趁機流了出來,混著臉上的雪水,冰涼一片。
他想起自己剛到沛縣時,陳默教他唱楚歌,說“要學無賴,先學他們的調子,讓他們覺得你是自己人”。那時他唱得磕磕絆絆,像公鴨嗓,惹得樊噲笑了半天。
可現在,這些他曾刻意模仿的調子,成了刺向項羽的最鋒利的刀。
“項羽呢?”劉季抹了把臉,問樊噲。
樊噲往楚營帥帳的方向努了努嘴:“還在帳里喝酒呢。剛才有親兵進去報信,被他一刀劈了,現在沒人敢再靠近?!?
劉季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楚營中央那頂最大的帳篷里,燈火忽明忽暗,隱約能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在帳內踱步,像困在籠子里的猛虎。
他忽然有點想笑。那個在鴻門宴上睥睨天下的楚霸王,那個火燒阿房宮時縱聲大笑的項籍,如今竟像個孩子似的,以為躲在帳里,就能擋住這漫天的楚歌。
可他笑不出來。風里的歌聲越來越悲,像無數只手,揪著他的五臟六腑往疼里拽。
他想起阿若臨死前,是不是也聽過這樣的歌?在沛縣獄里的寒夜里,是不是也有人唱著楚地的調子,盼著能回家?
他想起蒙恬在陽周獄里,斷了腿的老將軍,是不是也曾望著南方,想起年輕時隨先帝滅楚的歲月,想起楚地的江水,楚地的月光?
他想起自己披著“劉季”的皮,在沛縣的酒肆里,聽那些楚地流民唱著這支歌,他們說“等秦亡了,就回江東種稻子”。
如今秦亡了,可他們回不去了。
“再添把火?!眲⒓竞鋈粚ι磉叺挠H兵說,“傳我命令,讓漢軍士卒齊聲喊:‘歸鄉者免死,帶甲來投者,賞良田百畝!’”
命令傳下去,漢營四周立刻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呼喊聲,與楚歌交織在一起,像一張網,朝著楚營的方向收緊。
“歸鄉者免死——!”
“帶甲來投者,賞良田百畝——!”
呼喊聲里,楚營的混亂更甚了。越來越多的楚軍士卒扔掉兵器,朝著漢營的方向跑來,有的甚至連盔甲都來不及脫,在雪地里摔得鼻青臉腫,嘴里還喊著“我要回家”。
楚營帥帳里,項羽猛地將酒爵摔在地上,青銅爵在炭盆邊炸開,火星濺在虎皮地毯上,燒出幾個黑洞。
“廢物!都是廢物!”他嘶吼著,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不過是幾首破歌,就嚇成這樣?!”
帳外傳來親兵顫抖的聲音:“將軍……季布將軍帶著五千人……降了……”
“什么?!”項羽猛地拔出腰間的霸王劍,劍身在燈火下泛著嗜血的光,“季布那個叛徒!我殺了他!”
他提著劍沖出帳外,冷風裹挾著雪籽灌進他的甲胄,凍得他打了個寒顫。營里一片狼藉,士卒們互相踐踏,兵器扔得滿地都是,遠處漢營的呼喊聲和楚歌聲像催命的鼓點,敲得人心臟發疼。
他看見幾個親衛正架著一個渾身是血的楚兵往漢營跑,那楚兵嘴里還在喊:“別攔我!我要回家!我娘還在等著我!”
“站住!”項羽怒吼著追上去,霸王劍橫掃而出,那楚兵的人頭“噗”地掉在雪地里,滾燙的血濺在他臉上,瞬間結成了冰。
可沒人停下腳步。越來越多的人朝著漢營跑去,像投奔光明的飛蛾,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
項羽站在雪地里,握著劍的手在發抖。他忽然覺得很累,比打了七十場勝仗加起來還要累。
他想起八年前,他帶著八千江東子弟渡江,那時的他何等意氣風發,劍指咸陽,馬踏中原,以為憑著一身力氣,就能給天下一個新的乾坤。
他想起鴻門宴上,范增幾次三番示意他殺了劉邦,可他覺得那樣勝之不武。那個穿著粗布衣的無賴,見了他就點頭哈腰,哪里配做他的對手?
他想起火燒阿房宮時,火光映紅了半邊天,他站在宮墻上大笑,以為燒了秦的宮闕,就能斷了秦的根??涩F在才明白,秦的根不在宮闕里,在苛政里,在人心的怨恨里——而他,好像也走了秦的老路。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不知是誰在附近唱起了這支歌,調子悲愴,像在為他送葬。
項羽猛地抬頭,看見是他的虞姬,正站在帳門口望著他,臉上沒有淚,只有一種近乎平靜的哀傷。
“虞兮虞兮奈若何……”他跟著唱了起來,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疲憊和茫然。
這歌聲飄出楚營,飄到漢營的高臺上。
劉季聽見了,手里的酒葫蘆“啪”地掉在地上,酒液在雪地里滲開,像一灘暗紅的血。
他想起張良說的“楚歌破敵”,想起樊噲說的“這招真絕”,可此刻聽著項羽那悲愴的歌聲,心里卻沒有半分快意,只有一種沉甸甸的空。
這就是他要的結局嗎?
用鄉愁拆了楚軍的陣,用攻心毀了項羽的勢,用一個又一個人的絕望,鋪就他回咸陽的路。
可回了咸陽又怎樣?趙高死了,李斯滅了,胡亥亡了,秦也亡了,可阿若活不過來了,蒙恬活不過來了,那些被他刻在泥地上的名字,那些在他夢里流的血,能一筆勾銷嗎?
“沛公,”張良走到他身邊,順著他的目光望向楚營,“項羽已成甕中之鱉,明日一早,便可發起總攻?!?
劉季沒有說話,只是望著那頂搖搖欲墜的楚營帥帳。項羽的歌聲還在斷斷續續地飄過來,像一頭困獸最后的悲鳴。
他忽然覺得,項羽其實很可憐。
可憐他空有一身力氣,卻不懂人心比刀劍更鋒利;可憐他以為燒了宮闕就能改寫歷史,卻不知道苛政的根,早已扎進了泥土里;可憐他到死都不明白,他不是敗給了劉邦,是敗給了自己的驕傲,敗給了天下人對“安穩”的渴望。
就像當年的扶蘇,可憐他空有一顆仁心,卻不懂亂世里的生存法則;可憐他以為恪守孝道就能換來信任,卻不知道權力場上,從來沒有“父子情深”;可憐他到死都不明白,他不是敗給了趙高李斯,是敗給了父皇的猜忌,敗給了那個容不下“仁厚”的時代。
雪越下越大了,把漢營和楚營的燈火都染成了白色。楚歌漸漸稀了,取而代之的是漢軍的歡呼和楚軍的哀嚎。
劉季轉身往帥帳走,玄色錦袍在雪地里拖出一道長長的痕。
“明日不必總攻?!彼^也不回地說,聲音被風雪吞掉了一半,“圍三面,留一面?!?
張良愣了愣:“沛公的意思是……放項羽一條生路?”
劉季沒有回答。他想起項羽在鴻門宴上,終究是沒對他下手?;蛟S,這垓下的雪,該留給他一條回家的路。
哪怕,是黃泉路。
帳內的炭盆還在燃著,扶蘇的玉佩在懷里發燙。劉季坐在案前,拿起竹簡,想寫點什么,筆尖卻在空白的竹片上懸了半天,落不下去。
他忽然很想喝酒,很想聽聽阿若吹的木葉,很想再被樊噲按在泥里打一頓,很想……做回那個在破廟里啃著發霉窩頭的趙夷。
可他不能。
他是劉季,是沛公,是那個要回咸陽,要給蒙恬報仇,要為阿若討還公道的復仇者。
帳外的風雪更緊了,夾雜著漢軍的歡呼和零星的廝殺聲。劉季望著案上的地圖,楚地的疆域被紅筆圈了起來,像塊滲血的傷疤。
他知道,從今夜起,楚亡了。
可他心里的那個楚,那個藏著阿若的笑、蒙恬的忠、扶蘇的仁的楚,好像也跟著一起,被這四面楚歌,唱成了灰燼。
筆尖終于落下,在竹簡上刻下兩個字:
“楚亡。”
字跡很深,像刻在骨頭上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