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的白米,滾落在泥灰里無比乍眼,帶著隱約的熱汽。
米店門口,小麥呆呆站著,像被嚇懵了,破爛衣衫上還粘著點微濕的米粒,臉上原本該有的雀躍歡快全部被惶恐之色替代。
江寡婦也站在一邊,手足無措,囁喏著道:
“對不起。”
“對不起就完了?老子剛煮好的飯!”
那剛送自己出來的伙計一臉惱色,火氣很盛,高聲嚷嚷著。
“你知道現在米有多金貴么,你這小孩眼睛怎么長的?”
江寡婦臉色漲紅。
小二火氣很大,他剛剛端的是米鋪的樣飯,每天剛到的米,米鋪都要隨機挑一些來煮成熟飯,以此查驗成色。
但時間久了,這項規定逐漸就變成了米鋪伙計們每日撈吃飯的固定肥缺。
每人輪著上,只要不過分,這一頓就能吃個肚皮溜圓,管事的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點福利無比惹人艷羨。
鄉里甚至有句俗語,米店飯鋪里的油耗子,給個神仙差事也不換。
今天好不容易輪到他,結果飯剛一煮好,正美滋滋地準備端出去找個沒人的地享用。
就被這一冒失沖進來的女孩撞翻了碗,滿滿當當的一大碗白米飯是撒了個精光。
伙計怒火中燒。
這事雖然是副掌柜默許的,但總歸不合理,這也不可能回去再舀第二碗了,那就壞了規矩。
也就是說,他今天特意空著肚子等到現在,盼了好幾天的一碗飽飯全灑了。
滿心歡喜落空。
伙計氣漲紅了臉,手指先狠狠指著小麥鼻子,又挪開指向江寡婦:
“你說!怎么賠?”
“我賠,我賠..”
江寡婦喃喃道,低頭看著地上那些米。
她此時像中暑一樣,有種昏頭腦漲的感覺,掏了半天兜也掏不出東西來。
買米就花光了所有錢,這會兒哪還有多余的。
剛買到米的欣喜此刻蕩然無存,她甚至不敢頂一句嘴,本來就是自家闖的禍,更何況她哪里得罪得起米店的伙計。
“賠不起是吧?”
伙計看她半天摸不出一文錢來,更是氣大,焦躁地來回轉悠兩圈。
他眼睛一定,忽然落在呆站著的小麥身上。
那一大碗白米飯在她腳下,像是鑲在泥里的白玉,更讓他火氣蹭一下頂到頭頂。
伙計一個跨步出去,一手抓住小麥肩膀,另一手從地上抓了一大把混著土的米,直接往小麥嘴里猛塞。
小麥驚叫起來,使勁后退,枯枝似的單薄身體使勁扭動,卻掙扎不得。
伙計臉色猙獰,發泄般低吼:
“吃!給我全吃進去!”
小麥拼命搖頭:
“對不起,我不吃...”
“我不要你賠,你給我吃光,全部吃光——”
混著沙土的米飯直往她嘴里塞。
小麥嚇得緊閉雙眼,淚水混著臉上的灰泥淌下,身子顫抖。
“差不多了吧?”
一道平靜的聲音響起。
伙計抓著泥巴飯的那只手被猛然按住,他努力抽了幾次,差點抽不出來。
“誰!”
伙計漲著臉抬頭。
順著那骨節分明的手背看上去。
是剛剛那叫成安的青年站在跟前,一身質地優良的合身青衫,神色平靜,眼神卻如深潭,波瀾不起,看得他心里莫名一虛。
伙計抓著小麥的手下意識松了些。
但他注意到那個身材唬人的大塊頭不在,這么多人看著,他手又揪緊了起來,梗著脖子叫道:
“關你什么事,昂?”
成安無言,先是稍一用力,將伙計的手從小麥身上掰開。
然后將嚇得幾乎癱軟的小女孩輕輕推向江寡婦。
當娘的這才如夢初醒,一把將小麥緊緊摟在懷里,娘倆不住發抖。
成安這才從懷里摸出幾枚銅錢,手指一彈,丟進那碗里。
叮叮當當的幾聲。
“這碗飯我賠了。”
成安的嗓音平穩,聽不出太多情緒:
“二十文,一斤糙米也就十二文,一碗飯最多三兩,錢只多不少,現在該你了?”
伙計揉著手腕,一臉莫名其妙:
“該我什么?”
“矮要承認,挨打站穩,沒人教過你這道理?”
成安笑著開口,凝視著伙計:
“做錯了事難道不該道歉?”
從理智來說,成安根本不想管閑事。
但,可能是因為穿越過來的時間還不長吧。
因為骨子里受過的教育,有些時候遇到事的反應,就像是本能一般。
此時此刻,無論是街邊行過的路人,還是旁邊的店鋪棚子,都被這動靜吸引而來。
多了不少人看熱鬧,里里外外開始圍成一個圓。
“道歉...道什么歉?”
伙計摸了摸滾燙的臉,氣笑了:
“她撞翻了我的飯,我教訓一下這沒規矩的小丫頭片子怎么了?
誰知道她是不是故意想蹭點吃的,這年頭頂餓發昏的人多了去了。”
伙計胸膛起伏,干脆一腳踢翻了那碗,碗里的銅板也飛到路上,碰撞得叮當作響。
他堂堂米鋪伙計,眾目睽睽之下被這樣下面子,如何能甘心?
尤其是周圍一些被動靜吸引過來的目光,讓他覺得氣血上頭,不肯示弱哪怕一分。
伙計這一腳下去,更覺得自己有理,聲音又高了起來,指著成安道:
“倒是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你跟她都不熟吧,你又是哪個,來管老子的事?”
“飯錢已賠,此事兩清,這是其一。”
成安掰開他的手指,淡淡道。
他眸子掃過地上混著泥土的白米飯,并且注意到圍觀的路人越來越多,于是開口道:
“其二,米店開門做生意,講究的是和氣生財。
一位剛在你們這買過米的客人,甚至也就七八歲的小姑娘。
就因為撞翻了一碗米飯,就要被你往嘴里塞泥巴,你家店好大的威風?”
“那要是在你們這買米時多問兩句價錢,是不是還得跪著聽斥?”
“你們是開的米店還是衙門,就是衙門的快手也沒你這么橫吧?”
成安的話句句在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了每個圍觀者的耳中。
他根本不會順著伙計的邏輯走,而是先三兩言語說明事情經過,接著把伙計行為上升到米店行為,爭取群眾的情緒立場。
果不其然,這話一出,立刻有人心有戚戚地議論起來。
“這后生說得在理,賠了錢就不該再為難人了。”
“就是,那么大個人,欺負個小女娃,算什么事....”
“米店的伙計向來橫得很...在這買個米都要看他臉色,嘿,你們是見得少了。”
“現在咱買米的倒像欠了他們錢似的。”
紛紜話聲入耳,各色不忿的目光刺來,尖刀一般。
伙計的臉色頓時變白,一時噎住,說不出辯解的話。
他很清楚自己不占理,這會兒氣下頭了也有點后悔,自己是做得過了。
但他不是后悔給人嘴里塞泥巴,只是后悔做事不過腦子,平白惹出成安這么個麻煩來。
說又說不過,動手也不敢。
就在這時,米店里腳步蹬蹬,又聞聲出來兩個伙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