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李二牛在的原因,小二說話的口氣還算客氣。
但也是忙不迭伸手趕人,跟趕蒼蠅似的,還帶著點明顯殷勤表演的意味。
成安聽在耳中,神色一動,抬眸往里面看了眼。
這會兒米鋪里面已經有了不少人,倉頭,行場伙計,腳夫,碾匠,在堂子里來回奔走,頗有些擁擠。
那其中大大咧咧,腆著個肚子四處智慧的中年人就是這家米店的副掌柜。
也是剛剛拒絕成安的主事人,聽說以前是這家店的賬房先生。
也許是察覺到成安的目光。
中年人也望過來一眼,面無表情,先拱了拱手,再輕輕搖頭。
意思是這生意不做,也沒得商量。
成安若有所思,收回目光。
“如果一個人不做一件事,那唯一的解釋就是動機不夠....”
他和李二牛先讓開了米店門口的通道,站到道旁邊去,看著腳夫伙計背著麻袋進進出出。
成安繼續(xù)思考。
事情的動機由三要素組成,預期收益,損失成本,預估風險。
只要前者大于后兩者相加,這件事才會推進。
從常理角度來推測,米店缺糧,而脫粒機能以現在基礎幾倍的效率出產糧食。
這對米店是完全利好,同時成本很低,也沒有預知風險。
而自己提出的兩個方案。
一是租賃,二是利潤分成。
無論哪個算下來,利潤率都絕對高于米店現有的腳夫收糧,米店碾打再售賣的方式。
后者的環(huán)節(jié)太多,光是一系列折騰來去的人工費那不知道要多少了。
從動機方面推敲,不管從哪個環(huán)節(jié)看,怎么思考都找不到拒絕的理由,為什么....
也在這時,成安腦中忽然閃過一道靈光,眼睛蹭地亮起。
他或許一開始就犯了個很大的錯誤。
他直接先默認了這家米店的副管事,和米店本身是同一利益立場。
但如果他們不是呢?
如果脫粒機的出現,反倒會損害副掌柜的利益呢?
想到這里,成安眸光放亮些許,再次抬頭看去,頓時發(fā)現了許多之前沒注意到的蛛絲馬跡。
這堂子里來來往往的人,不管是碾匠,還是腳夫伙計,都對副掌柜尤為尊敬。
尊敬到近乎討好的地步。
蹬蹬——
小二走出門來,臉色已經不太好看。
成安想了想,看向小二,隨和地笑道:
“沒問題,我們馬上就走,今天你們掌柜的怎么沒來?”
“掌柜的病啦,到白玉府治病去了,估計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小二見成安沒有沖撞的意思,臉色緩和不少,嘟囔道:
“要我說白玉府那地方住著該多舒服,是我就不回來了。”
話中羨慕之色明顯。
成安微微一笑,往里頭看了一眼:
“你們副掌柜看著真威風,以后我也能開一家這樣的店就好了。”
小二胸脯一挺,挺自豪地道:
“那是,我們副掌柜的可是好人,對下面人都關心得緊,有他在咱們日子好過多了。”
“不過米店你還是別想啦,這玩意兒哪里是一般人開得起的,光是一天開銷你知道是多少么.....”
這時候,副掌柜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望過來,帶著隨和的,探詢似的笑意。
小二一怔。
或許是意識到自己說多了,他立馬住嘴,匆匆返回店里去。
下一刻,
那肚大腹圓的福掌柜卻不緊不慢地走過來,笑得一團和氣,沖成安拱手道:
“抱歉抱歉,之前跟您說了,我們這人手有的是,實在不需要這東西,也不是不信您,實在是沒這個合作的緣分。”
他眼珠子左右轉轉,落在門口忙碌進出的腳夫上,拉長聲音道:
“您受累,實在想在這歇歇的話,我叫人給您端杯茶水?”
副掌柜眼睛很毒,一眼掃過成安身上的衣就知道這料子不一般。
估摸出應該是劉氏裁縫鋪里的,所以態(tài)度還過得去。
“好,我們馬上走。”
成安微笑答應。
他已經大致猜得出來背后真相。
一家米店,從粗糧收購,加工,出產,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是大把大把的錢。
這副掌柜的應該從環(huán)節(jié)中吃了不少錢,甚至在這家米店內部拉攏出了一個小利益團隊,所以才會這么抗拒。
脫粒機越是省事,在副掌柜眼里就越是禍害。
你把這些環(huán)節(jié)都省了,我得少賺多少?
離開這家米店,拐了個不引人注意又方便觀察的街角,成安立刻對李二牛道:
“二牛,你現在去把脫粒機搬過來。”
“搬到哪里?”
“就這!”
可以預見,如果再一家一家的上門推銷,還會遇到類似的事情。
一家店就是一個小型組織,組織內不是每個人都能從脫粒機受益,那勢必會遭遇很多阻力。
成安稍稍一想,他也沒時間一家店一家店地談判,挖空心思地挨個博弈了。
這太低效,不如一次性全部解決。
既然動機不足,那他就加一把火,轉變這些潛在合作者的動機。
只要讓他們猛然發(fā)現,不要這機器反而會大受損失。
他們態(tài)度立刻就會一百八十度轉彎,立刻就會搶著來和自己合作。
到時候,便是兩極反轉了。
“我這就去,等我!”
李二牛興奮得轟隆隆離開,他看得出來成安有了很大把握,心中的憋屈感是登時釋放出來不少。
成安站在街邊看了會兒,默默估算著進入米店的運糧車數量。
不僅是一家的,還有街邊其他家的。
目光四望。
縱觀常勝鄉(xiāng),草屋連片,四處都是,間或撐起一些土培瓦屋,或者青磚合院,這些屬于一些富農,或者衙門人士。
也只有米店這樣的生意,才蓋得起寨堡式的兩進,甚至三進大院。
四角設碉樓,鐵釘大門,屋脊灰塑麒麟,正廳鋪方磚,后院有幾百平的囤糧倉,以及小型碾坊,里頭人來人往。
足見這生意利潤有多驚人。
而只要稍稍一打聽就知道,常勝鄉(xiāng)七成米店背后都是同一個老板。
周家多年經營下來,常勝鄉(xiāng)的米糧生意已經成了一個盤根錯節(jié)的分銷網絡,外人很難插手。
看了會兒,成安買了串糖果串,在路邊找了個沒人的棚子坐下,默默敲打手指,憑借剛剛看的信息,開始計算后續(xù)的策略。
就在這時,
“哥哥,你在干什么?”
面前響起一道怯怯的聲音。
成安抬頭,看見一個大概五六歲上下的女孩在自己面前,看面相應該比小地瓜大一點。
小姑娘瘦得皮包骨頭,骨頭又細又干,讓人覺得輕輕一捏就會斷折,跟脫水后的樹枝似的。
她光腳,身上籠著的衣服很寬大,跟袍子似的罩著,也不知道是誰穿剩下的,那雙眼睛卻很亮,黑白分明,帶著好奇地看著成安。
成安笑了笑:
“我在這里休息。”
“大哥哥,那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呀?”
小女孩眼巴巴地盯著成安手中的糖果串,不自覺地舔了舔發(fā)干的嘴唇。
原來是看上這個了.....成安一笑,把自己咬過的那顆糖果丸子拔掉,剩下的遞過去:
“你吃吧。”
小女孩眼睛瞬間亮了,但又開始猶豫:
“多,多少錢啊。”
“不用錢。”
“我娘說不能白拿別人的東西。”
話雖這么說,她的眼睛卻舍不得從糖果串上挪開。
成安笑了:
“那我們認識一下,我叫成安,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麥。”
小女孩怯怯地道。
“好,現在我們認識了,算是朋友,朋友的東西你可以放心吃吧。”
小麥想了想,這才小心翼翼地接過糖果串,咬了一小口,眼睛立刻瞇成了月牙兒。
“甜!”
她高興得蹦了一下,然后又舍不得地看著糖果串:
“我能給我娘留一點嗎?她好久沒吃過甜的了。”
“可以啊,你娘在哪?”
“她在那邊買米。”
女孩抬手一指。
成安順勢望去,那家米店的門口正有一位婦人。
她穿著打了無數補丁的粗布衣服,頭發(fā)夾白,臉上滿是愁苦之色,年紀應該不算大,但這個時代生孩子很早。
估摸著這一臉苦相的婦人估摸著不到三十。
這個時代,放在前世可能還是研究生畢業(yè),天天人生曠野的時候。
婦人一臉討好之色,跟在那一臉富態(tài)的副掌柜身后,轉來轉去地說著好話。
這距離聽不太清,應當是討要買米的資格。
成安知道今天的米價又漲了,已經到了一斤十二文,對于很多人來說已經不大負擔得起。
米鋪買米的量也有限制。
要先供給鄉(xiāng)里的衙門,接著是大戶豪族,最后才是平民。
婦人口水都快要說干。
終于在副掌柜不耐煩地揮揮手后,有一伙計過來領著她去拿一袋米。
婦人面色大喜,左右看看,趕忙沖著這邊抬手,招呼女兒過去。
女孩興高采烈地跟成安道別。
“哥哥,我過去了,今天我娘買到米了,晚上我們可以煮飯吃,你要來一起吃嗎?我娘做飯很好吃的!”
她惦記著要還成安的糖果串。
“不用了,我吃得很飽。”
成安笑著摸摸她腦袋。
“快去吧。”
“好。”
成安認出來,那婦人是江寡婦,記得是有一兒一女,自己剛來這世界的那天,還幫她編過一個能抗風的竹籃子。
女孩從兜里掏出一把石頭磨出來的小刀放下,雀躍地道:
“我不白吃你的東西,這個是我哥給我做的,送給你。”
她眉眼彎彎地一笑,蹦跳著跑開。
成安撿起那小刀仔細端詳,刀把就是塊木頭梆子,刀身做得很小巧精致,手指長短,看得出很用心。
他收起小刀,臉上浮出一絲笑意來。
算算時間,如果二牛跑得快的話,這會兒應該快過來了。
他已經思考清楚,如果要讓這家米店,甚至周圍的米店全都轉變主意。
最好的辦法就是當面把“效率碾壓”這個優(yōu)勢砸到他們臉上。
一次性解除掉所有疑慮,無可辯駁,無可置疑。
就在成安思考的時候,米店門口陡然爆發(fā)出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響。
“你眼睛怎么長的,敢浪費糧食?!”
一聲高昂帶著怒意的吼叫爆發(fā)。
成安怔了下,抬頭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