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卷著梧桐葉掠過明德中學的紅磚墻時，林微言第一次見到了江熠。

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藍白校服，單肩挎著帆布包站在公告欄前，指尖劃過高一（3）班的花名冊。陽光透過葉隙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陰影，像幅沒干透的水彩畫。

“同學，你也是三班的？“林微言抱著一摞剛領的新書，指尖無意識地絞著校服下擺。

江熠轉過頭，目光落在她抱著的《數理化通解》上，喉結動了動：“嗯。“

簡單的一個字，卻讓林微言的心跳漏了半拍。后來她才知道，有些人光是站在那里，就足以讓時光變得黏稠。

開學第一周的班會課，班主任讓大家自我介紹。江熠站起來時，后排突然響起一陣竊笑。林微言順著目光看去，才發現他校服褲子的膝蓋處有塊明顯的補丁，洗得發灰的帆布包上還別著枚褪色的校徽——那是上屆畢業生的款式。

“我叫江熠，“他的聲音很穩，像秋日結冰的湖面，“從南城中學轉來的。“

臺下的議論聲更響了。南城中學是城郊的一所職高，和省重點明德中學簡直是兩個世界。林微言捏著筆的手緊了緊，她看見江熠的指尖泛白，卻始終沒再多說一個字。

那天放學，林微言在車棚撞見江熠被幾個男生圍住。帶頭的是班長趙磊，他扯著江熠的帆布包嗤笑：“喲，職高來的，聽說你們那兒打架比上課還勤？“

江熠沒說話，只是將包往身后挪了挪。趙磊不依不饒，伸手就要去搶他懷里的筆記本：“讓我瞧瞧重點中學的題你看得懂嗎？“

“住手！“林微言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抓起車筐里的保溫杯就沖了過去，“老師說過不許欺負同學！“

趙磊愣了愣，隨即笑了：“林微言，你護著他干嘛？不怕被傳染啊？“

林微言把保溫杯往車座上一磕，發出沉悶的響聲：“再鬧我就去告訴班主任了。“

趙磊悻悻地罵了句臟話，帶著人走了。江熠看著她，眼神里有種林微言讀不懂的情緒，像深潭里的光，忽明忽暗。

“謝謝你。“他低聲說。

“不客氣，“林微言的臉頰發燙，“他們就是...就是不懂事。“

江熠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卻沒笑出來。他推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舊自行車往外走，林微言看著他的背影，突然發現他的后頸有塊淡紅色的疤痕，像片殘缺的楓葉。

月考成績出來那天，公告欄前擠滿了人。林微言擠進去找自己的名字，卻在年級第一的位置看到了江熠的名字。數學150分，理綜298分，這個從職高轉來的男生，把常年霸榜的趙磊甩出了整整三十分。

人群炸開了鍋。趙磊臉色鐵青地盯著榜單，突然指著江熠吼道：“你肯定作弊了！“

江熠正在收拾書包的手頓住了。他轉過身，目光直直地看向趙磊：“你可以去告訴老師。“

“告就告！“趙磊梗著脖子，“誰知道你是不是從哪兒弄來的答案！“

那天下午，江熠被教導主任叫去了辦公室。林微言坐在教室里，看著他空蕩蕩的座位，心里像塞了團濕棉花。她想起昨天晚自習，自己有道物理題卡了很久，江熠突然從旁邊遞過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詳細的解題步驟，字跡清雋有力，末尾還畫了個小小的燈泡。

“這里用動量定理更簡單。“他的聲音很輕，帶著薄荷糖的涼意。

林微言攥著那張紙條，突然站起來往辦公室跑。她要告訴主任，江熠沒有作弊。

可她剛跑到辦公室門口，就聽見教導主任的聲音：“江熠，不是老師不信你，但你轉學手續里的成績單...“

“那些是真的。“江熠的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南城中學的老師都跟我說了，你高二就輟學了，怎么可能...“

后面的話林微言沒聽清，她像被釘在原地，手里的紙條被捏得皺巴巴的。原來他不是轉學，是輟學后重新考來的。那他這一年，到底經歷了什么？

江熠從辦公室出來時，眼眶是紅的。他看到林微言，腳步頓了頓，然后繞開她往前走。林微言想叫住他，喉嚨卻像被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天之后，江熠變得更沉默了。他總是獨來獨往，課間要么趴在桌上睡覺，要么就去操場角落的梧桐樹下看書。林微言好幾次想過去跟他說話，都被他疏離的眼神擋了回來。

直到深秋的一個雨天，林微言忘了帶傘，站在校門口手足無措。雨幕里突然出現一把黑色的傘，傘骨上還纏著膠布。她抬頭，撞進江熠深不見底的眼眸里。

“一起走？“他問。

雨很大，傘很小。林微言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混合著雨水的濕氣。走到分岔路口時，她終于忍不住問：“你...為什么輟學？“

江熠的腳步停了。雨水順著傘沿滴落，在他鞋邊濺起細小的水花。

“我爸病了，“他的聲音很輕，像要被雨沖走，“肝癌。“

林微言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

“我去工地打了一年工，“他繼續說，聲音里帶著砂礫般的粗糙，“后來他走了，我才想著回來讀書。“

雨還在下，林微言卻覺得渾身發冷。她看著江熠被雨水打濕的肩膀，突然明白他校服上的補丁，洗舊的帆布包，還有那些沉默背后，藏著怎樣沉重的過往。

“對不起。“她低聲說。

江熠搖搖頭，把傘往她那邊推了推：“你家到了。“

林微言看著自己家門口的紅燈籠，突然不想進去。她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江熠已經轉身走進雨里，黑色的傘在雨幕里越來越小，像片即將沉沒的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