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碼頭的裝卸工,身邊是廣袤的大海。
海風常年裹挾著咸腥的氣息,這是我我生命中最熟悉的味道。
巨大的貨輪在汽笛聲中緩緩靠岸,又緩緩離去。
但我并不憧憬縱橫四海。
對我來說,海的概念與農民擁有的土地相近。
土地并不屬于他們,就像海也未曾屬于我。
但我還是喜歡海。
我今天結婚了。
她就站在我的面前,穿著略顯寬大的舊裙子,頭發被風吹得有些亂。
我們兩個人的臉湊得很近,我仿佛嗅到了彼此身體里如海潮般的強烈氣息,感受到彼此的熱度。
我看見她閉上了眼睛,于是我也閉上。
干燥的嘴唇碰到了一起。
有些咸。
像海藻一樣。
她慌忙地后退,胸口上下起伏著。
這令我不由得想起了海上翻滾不息的深藍色浪濤。
婚后,我依然在碼頭干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肩膀被貨物壓得紅腫,手心被纜繩磨出厚繭,海水的咸澀滲入每一個傷口,刺痛卻熟悉。
我想我可以這樣干到死,扛包、拉繩、聽海的聲音,平凡至死。
夜晚回到分配的小屋,初江會煮好熱湯,燈光下她的笑容溫暖而簡單。
那時我以為,這就是生活的全部。
但也只是我想。
同年,初江懷孕了。
我至今仍清晰記得她告訴我時的表情。
像是撿到了珍珠貝殼般小心翼翼又明亮歡喜。
她拉著我的手,放在她尚且平坦的小腹上,眼神里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光,仿佛盛滿了整個海洋的溫柔。
我們給孩子取了很多名字,有的帶著海風,有的帶著朝陽。
我們甚至開始攢錢,想換一間更寬敞的房子,最好能離碼頭近一些,能看見遠處的海平面。
然而三個月后,她開始吐。
起初是清晨,后來蔓延到深夜,如潮汐一樣固執又規律。
我以為是孩子在她身體里生長的方式,是她虛弱身體承受不住的幸福。
我握著她冰涼的手,說等孩子出生就好了,說我會多掙些錢,說我要帶她去看更藍的海。
可我錯了。
那天,海蛇號剛剛靠岸,海水在我腳下深重地呼吸。
醫院的電話打到了碼頭休息室。
聽筒那頭的聲音冷靜得殘酷:“泛生蜵寄病”。
泛生蜵寄病。
白色的墻,蠟黃的臉。
初江躺在病床上,像一朵被海浪沖上岸邊迅速枯萎的花。
藥費單上的數字像鐵錨的鎖鏈,一下一下,勒進我的肋骨。
而我從碼頭掙來的錢,不過是往大海里投下一顆石子。
轉機來得猝不及防。
那晚海蛇號的領班在陰影里拉住我,嗓音壓得極低:“一晚上,三箱貨,抵你半年工錢。”
甲板之下,魚腥與某種化學品的刺鼻纏繞在了一起。
貨箱的縫隙間,有白色粉末悄悄滲漏。
船員阿泰咧嘴沖我笑,黃牙森森:“放心,只運貨,不沾血。”
可我醒來時,血已浸透纜繩。
當我膝蓋砸向甲板的瞬間,我好像聽見了脊椎的哀鳴。
黑胡子獰笑著將針管扎進我脖頸。
“送你點東西當嫁妝,要么幫我運貨,要么爛在魚腹里。”
冰涼的液體混著微小的蟲卵注入我的血管,它們立刻開始蠕動,如同海蛇鉆入骨髓。
從此我成了夜航的幽靈。
貨艙暗格里的藥品和器官壓得船身吃水更深,卻填不滿初江的藥費深淵。
我恪守底線:不殺人。
但黑胡子總把血淋淋的“貨物”扔到我面前。
“清道夫的活兒,也算殺人?”
那是被滅口的同伴,或是企圖反抗的買家。
我閉眼將尸骸綁上重物,推入深海。
咸澀的風刮過喉嚨,像咽下鐵銹味的浪。
海面很快恢復平靜,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只有我知道,海底又多了幾具無法安息的冤魂。
初江的衰老快得駭人。
蜵啃空了她的肝臟,皮膚裹著骨架如風干的漁網。
她蜷在毯子里呢喃:“我們回家吧......”
可我鼻腔早已充斥防腐劑與血腥的混合氣味,連夢里都是漲潮的紅浪。
我好像嗅覺失靈了,我一點也聞不到她身上曾經淡淡的、如同陽光曬過海藻的味道。
......
......
我拿到了藥瓶。
那瓶用我的脊梁、良知和一半性命換來的透明液體。
推開病房門,初江抬起頭,混沌的眼神努力聚焦:“你怎么了?”
她看清了我的臉,看清了我只剩下的半個身子,看清了那些蠕蟲,看清了我的狼狽,我眼中無法掩飾的絕望與瘋狂。
“干嘛?臉色怎么這么難看!”
“你到底干了什么?!”她的眼淚大顆大顆砸下來,在床單上洇開深色的痕,“我不要你這樣......我們回家,我不治病了...”
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想抓住我,卻又無力地垂下。
她在恐懼我,我知道。
“放心,我不會死。”
“快點,把它喝了,喝了就好了!”
我近乎偏執地催促,擰開瓶蓋,將冰涼的玻璃瓶口遞到她干裂的唇邊。
那液體沒有任何氣味,卻仿佛散發著地獄的氣息。
她顫抖著,眼神里充滿了恐懼,不是對死亡,而是對我。
對我身上發生的未知的可怕改變。
但最終,她還是順從地張開了嘴,或許是因為愛,或許是因為疲憊。
她的手撫上我僅存的上半身,淚水蜿蜒:“我們回家......我不治病了......我們回家!”
很快,藥效發作了。
能讓短命種活得很更長的藥物。
她喉間卻發出非人的嗚咽。
她的皮膚如蠟油般融化,五官在臉上游移重組,瞳孔分裂成復眼的黑點。
那張我親吻過無數次、銘記于心的臉,正扭曲成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怪物的形狀。
明明是在醫院,四面是白墻,我卻聽見巨大的潮聲穿透墻壁,在我耳邊轟鳴。
我下意識地撲過去,抱住這具仍在劇烈變化披著人皮的怪物。
掌心下不再是溫暖的肌膚,而是昆蟲甲殼般的冰冷與堅硬。
海從未屬于我。
它只是冷漠地呈現它的所有面貌,溫柔或殘酷,滋養或毀滅。
而我的初江,終于也成了這片偽人潮汐里,一具永遠擱淺的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