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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電影

我是碼頭的裝卸工,身邊是廣袤的大海。

海風常年裹挾著咸腥的氣息,這是我我生命中最熟悉的味道。

巨大的貨輪在汽笛聲中緩緩靠岸,又緩緩離去。

但我并不憧憬縱橫四海。

對我來說,海的概念與農民擁有的土地相近。

土地并不屬于他們,就像海也未曾屬于我。

但我還是喜歡海。

我今天結婚了。

她就站在我的面前,穿著略顯寬大的舊裙子,頭發被風吹得有些亂。

我們兩個人的臉湊得很近,我仿佛嗅到了彼此身體里如海潮般的強烈氣息,感受到彼此的熱度。

我看見她閉上了眼睛,于是我也閉上。

干燥的嘴唇碰到了一起。

有些咸。

像海藻一樣。

她慌忙地后退,胸口上下起伏著。

這令我不由得想起了海上翻滾不息的深藍色浪濤。

婚后,我依然在碼頭干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肩膀被貨物壓得紅腫,手心被纜繩磨出厚繭,海水的咸澀滲入每一個傷口,刺痛卻熟悉。

我想我可以這樣干到死,扛包、拉繩、聽海的聲音,平凡至死。

夜晚回到分配的小屋,初江會煮好熱湯,燈光下她的笑容溫暖而簡單。

那時我以為,這就是生活的全部。

但也只是我想。

同年,初江懷孕了。

我至今仍清晰記得她告訴我時的表情。

像是撿到了珍珠貝殼般小心翼翼又明亮歡喜。

她拉著我的手,放在她尚且平坦的小腹上,眼神里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光,仿佛盛滿了整個海洋的溫柔。

我們給孩子取了很多名字,有的帶著海風,有的帶著朝陽。

我們甚至開始攢錢,想換一間更寬敞的房子,最好能離碼頭近一些,能看見遠處的海平面。

然而三個月后,她開始吐。

起初是清晨,后來蔓延到深夜,如潮汐一樣固執又規律。

我以為是孩子在她身體里生長的方式,是她虛弱身體承受不住的幸福。

我握著她冰涼的手,說等孩子出生就好了,說我會多掙些錢,說我要帶她去看更藍的海。

可我錯了。

那天,海蛇號剛剛靠岸,海水在我腳下深重地呼吸。

醫院的電話打到了碼頭休息室。

聽筒那頭的聲音冷靜得殘酷:“泛生蜵寄病”。

泛生蜵寄病。

白色的墻,蠟黃的臉。

初江躺在病床上,像一朵被海浪沖上岸邊迅速枯萎的花。

藥費單上的數字像鐵錨的鎖鏈,一下一下,勒進我的肋骨。

而我從碼頭掙來的錢,不過是往大海里投下一顆石子。

轉機來得猝不及防。

那晚海蛇號的領班在陰影里拉住我,嗓音壓得極低:“一晚上,三箱貨,抵你半年工錢。”

甲板之下,魚腥與某種化學品的刺鼻纏繞在了一起。

貨箱的縫隙間,有白色粉末悄悄滲漏。

船員阿泰咧嘴沖我笑,黃牙森森:“放心,只運貨,不沾血。”

可我醒來時,血已浸透纜繩。

當我膝蓋砸向甲板的瞬間,我好像聽見了脊椎的哀鳴。

黑胡子獰笑著將針管扎進我脖頸。

“送你點東西當嫁妝,要么幫我運貨,要么爛在魚腹里。”

冰涼的液體混著微小的蟲卵注入我的血管,它們立刻開始蠕動,如同海蛇鉆入骨髓。

從此我成了夜航的幽靈。

貨艙暗格里的藥品和器官壓得船身吃水更深,卻填不滿初江的藥費深淵。

我恪守底線:不殺人。

但黑胡子總把血淋淋的“貨物”扔到我面前。

“清道夫的活兒,也算殺人?”

那是被滅口的同伴,或是企圖反抗的買家。

我閉眼將尸骸綁上重物,推入深海。

咸澀的風刮過喉嚨,像咽下鐵銹味的浪。

海面很快恢復平靜,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只有我知道,海底又多了幾具無法安息的冤魂。

初江的衰老快得駭人。

蜵啃空了她的肝臟,皮膚裹著骨架如風干的漁網。

她蜷在毯子里呢喃:“我們回家吧......”

可我鼻腔早已充斥防腐劑與血腥的混合氣味,連夢里都是漲潮的紅浪。

我好像嗅覺失靈了,我一點也聞不到她身上曾經淡淡的、如同陽光曬過海藻的味道。

......

......

我拿到了藥瓶。

那瓶用我的脊梁、良知和一半性命換來的透明液體。

推開病房門,初江抬起頭,混沌的眼神努力聚焦:“你怎么了?”

她看清了我的臉,看清了我只剩下的半個身子,看清了那些蠕蟲,看清了我的狼狽,我眼中無法掩飾的絕望與瘋狂。

“干嘛?臉色怎么這么難看!”

“你到底干了什么?!”她的眼淚大顆大顆砸下來,在床單上洇開深色的痕,“我不要你這樣......我們回家,我不治病了...”

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想抓住我,卻又無力地垂下。

她在恐懼我,我知道。

“放心,我不會死。”

“快點,把它喝了,喝了就好了!”

我近乎偏執地催促,擰開瓶蓋,將冰涼的玻璃瓶口遞到她干裂的唇邊。

那液體沒有任何氣味,卻仿佛散發著地獄的氣息。

她顫抖著,眼神里充滿了恐懼,不是對死亡,而是對我。

對我身上發生的未知的可怕改變。

但最終,她還是順從地張開了嘴,或許是因為愛,或許是因為疲憊。

她的手撫上我僅存的上半身,淚水蜿蜒:“我們回家......我不治病了......我們回家!”

很快,藥效發作了。

能讓短命種活得很更長的藥物。

她喉間卻發出非人的嗚咽。

她的皮膚如蠟油般融化,五官在臉上游移重組,瞳孔分裂成復眼的黑點。

那張我親吻過無數次、銘記于心的臉,正扭曲成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怪物的形狀。

明明是在醫院,四面是白墻,我卻聽見巨大的潮聲穿透墻壁,在我耳邊轟鳴。

我下意識地撲過去,抱住這具仍在劇烈變化披著人皮的怪物。

掌心下不再是溫暖的肌膚,而是昆蟲甲殼般的冰冷與堅硬。

海從未屬于我。

它只是冷漠地呈現它的所有面貌,溫柔或殘酷,滋養或毀滅。

而我的初江,終于也成了這片偽人潮汐里,一具永遠擱淺的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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