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章工友們的議論

結束了又一個無人問津的直播夜晚，陳流光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在凌晨四點的微光中回到了城中村。他幾乎是剛沾到床板就昏睡了過去，連夢境都被流水線的轟鳴和手機屏幕上靜止的個位數觀眾填滿。

第二天，鬧鐘凄厲地響起時，他感覺自己仿佛只睡了一個瞬間。

“光子，快點，要遲到了！”王大川已經洗漱完畢，正套上那件印著“HUAWEI”標志的文化衫。

陳流光猛地從床上彈起，身體的疲憊和精神的困頓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將他牢牢罩住。他胡亂地抹了把臉，抓起昨晚剩下的半個面包塞進嘴里，就匆匆跟著王大川沖出了出租屋。

工廠的打卡機無情地吞噬著每個人的時間，冰冷的數字記錄著他們的辛勞。陳流光站在自己的工位上，機械地重復著插件的動作，腦子里卻一團亂麻。

昨晚，他又一次向阿強請教了直播的經驗。阿強倒是傾囊相授，從如何暖場到怎么要禮物，說得頭頭是道。但阿強也坦言，他自己也是摸著石頭過河，能有現在的成績，一半靠努力，一半靠運氣。

“光子，這玩意兒急不來。你得熬，得有自己的特色。”阿強拍著他的肩膀說，“你看我，長得就喜慶，說話又騷，大家就愛看我吹牛逼。你呢？你一個大學生，文縐縐的，得找到自己的路子。”

找到自己的路子……談何容易。陳流光嘆了口氣，手上的動作卻不敢停。

午休時間，食堂里人聲鼎沸。工友們端著餐盤，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著最新的八卦和昨晚的球賽。這是他們一天中難得的放松時刻。

陳流光和阿強坐在一桌，同桌的還有平時關系不錯的幾個工友。

“強哥，昨晚又撈了不少吧？看你小子今天走路都帶風。”一個叫趙磊的工友擠眉弄眼地問道。

阿強嘿嘿一笑，從口袋里摸出剛買的軟中華，給每人散了一根，得意地說：“還行還行，混口飯吃。昨晚有個大哥豪氣，刷了兩個‘嘉年華’，頂我半個月工資了。”

“臥槽！真的假的？”周圍的工友都發出了驚嘆，眼神里充滿了羨慕和嫉妒。

“強哥就是牛逼！現在是咱們廠的明星人物了！”

“可不是嘛，都快成網紅了！”

阿強很享受這種眾星捧月的感覺，他擺擺手，故作謙虛地說：“嗨，什么網紅，就是個小主播。跟人家大主播比，差遠了。對了，咱們廠現在可不止我一個主播，光子不也開始播了嘛！”

話音剛落，阿強似乎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趕緊看了陳流光一眼。

陳流光心里“咯噔”一下，他沒想到阿強會把這事兒當眾說出來。他本來只想自己悄悄地做，等做出點成績再說。現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他身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幾秒鐘。

“陳流光？他……他也做直播？”趙磊的語氣里充滿了難以置信。

“真的假的啊，光子？”另一個工友問道，“你一個大學生，怎么也干這個？”

陳流光的臉頰有些發燙，他沒想到工友們的反應會這么直接。他有些局促地笑了笑，點了點頭：“嗯，就是……隨便玩玩。”

“玩玩？”趙磊夸張地笑了起來，聲音不大，卻足夠讓周圍幾桌的人都聽到，“這玩意兒是隨便玩的嗎？強哥那是天賦異稟，你一個悶葫蘆似的人，直播給誰看？給機器看嗎？”

他的話引來一陣哄笑。

陳流光感覺自己的臉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他緊緊攥著手里的筷子，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阿強見狀，連忙打圓場：“哎，老趙你怎么說話呢！光子是大學生，有文化，做的直播內容跟我不一樣。人家那是文化人的直播，懂不懂？”

“文化人？”趙磊撇了撇嘴，陰陽怪氣地說，“文化人還來咱們這流水線上擰螺絲？別逗了。我跟你說光子，不是哥們兒瞧不起你，這直播啊，水深著呢。你以為買個手機對著鏡頭說幾句話就行了？天真！”

“就是，我聽說這行當競爭可激烈了，多少人投錢都打了水漂。”

“他一個剛畢業的學生，哪有錢投啊。估計就是想學強哥，一步登天唄。”

“人啊，還是得腳踏實地。工廠里雖然累點，但好歹穩定。”

質疑和嘲諷的聲音像潮水一樣涌來，將陳流光淹沒。他感覺自己像個被剝光了衣服的小丑，任人評說。這些話語，比流水線的噪音更刺耳，比深夜的孤獨更傷人。

他想反駁，想告訴他們自己不是玩玩而已，他是真的想通過努力改變命運。但話到嘴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在他們眼里，一個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在工廠打工，本身就是個笑話；現在，這個笑話還妄想成為網紅，更是錯上加錯。

但并非所有人都在嘲笑他。

坐在角落里，平時不怎么說話的李靜，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工，輕聲說了一句：“我覺得挺好的。年輕人有想法，敢嘗試，總比我們這些一輩子待在工廠里強。”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道清泉，流過陳流光焦灼的心田。

另一個叫小馬的年輕工友也附和道：“是啊，光哥，別理他們。我覺得你肯定行！你比強哥有文化，以后肯定比他更厲害。到時候成了大網紅，可別忘了我們啊！”

小馬的臉上帶著真誠的笑容，讓陳流-光心里一暖。

他抬起頭，迎著眾人復雜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堅定：“謝謝大家關心。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也沒想過一步登天。我只是想在工作之余，多一個嘗試，多一條路。成與不成，試過了才知道。”

他的話語擲地有聲，讓原本嘈雜的議論聲小了許多。趙磊還想說什么，卻被阿強一個眼神瞪了回去。

午休時間很快結束，眾人又回到了各自的崗位。

下午的工作時間，陳流光感覺如芒在背。他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來的或好奇、或審視、或輕蔑的目光。那些竊竊私語，像蚊子一樣在他耳邊嗡嗡作響。

“你看他，還真有心思上班。”

“估計是直播沒人看，受打擊了吧。”

“就他那樣，能火才怪了。”

這些聲音不斷地鉆進他的耳朵，干擾著他的思緒。有好幾次，他都因為走神而差點出錯，被線長點名批評。

“陳流光！你搞什么鬼！不想干就滾蛋！”線長老張的咆哮聲在車間里回蕩。

老張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脾氣火爆，但人心不壞。他是這個車間的主管，對誰都一視同仁的嚴厲。

陳流光連忙道歉：“對不起，張哥，我走神了。”

“走神？”老張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皺著眉說，“你小子最近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聽他們說，你在搞什么直播？”

陳流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最擔心的就是領導知道這件事。他點了點頭，低聲說：“是……”

老張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他沉默了片刻，把陳流光叫到了車間外面的吸煙區。

工廠的吸煙區，是另一個非官方的信息交流中心。老張遞給陳流光一根煙，自己也點上了一根，猛吸了一口，緩緩吐出煙圈。

“小陳啊，”老張的語氣緩和了下來，“我知道，你們這些大學生，有想法，不甘心一輩子待在工廠里。這很正常，我要是年輕二十歲，我也想出去闖闖。”

陳流光沒想到老張會說出這樣的話，他有些驚訝地抬起頭。

“但是，”老張話鋒一轉，“路要一步一步走，飯要一口一口吃。你現在是我們廠的員工，拿著廠里的工資，就得把手頭的工作做好。這是本分，也是責任。你白天在廠里心不在焉，晚上回去熬夜搞直播，身體能扛得住嗎？工作能不出錯嗎？”

老張的話，像一盆冷水，澆醒了有些飄忽的陳流光。他確實因為直播，影響到了白天的本職工作。

“我……我知道錯了，張哥。”陳流光慚愧地低下了頭。

老張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我不是反對你搞直播。現在這社會，什么新鮮事都有。阿強那小子，不也搞得風生水起嗎？我只是想提醒你，不管做什么事，都得專注。你在廠里，就專心工作；下了班，你想怎么折騰都行。但你不能因為副業，影響了主業，那叫本末倒置。”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還有，別太在意別人怎么說。那些嘲笑你的人，多半是嫉妒你年輕，有文化，有闖勁。他們自己沒那個膽子，就希望把別人也拉下來。你只要認準了你想做的事，就踏踏實實地去做。嘴長在別人身上，路在你自己的腳下。”

老張的這番話，樸實無華，卻蘊含著最真誠的關懷和過來人的人生智慧。它像一把鑰匙，解開了陳流光心中郁結的疙瘩。

是啊，我為什么要那么在意別人的看法？

那些嘲笑我的人，他們能為我的人生負責嗎？并不能。

那些支持我的人，他們的鼓勵才是我應該珍視的。

而我自己，更應該像老張說的那樣，分清主次，腳踏實地。白天好好工作，保證生存；晚上努力直播，追求夢想。這才是最現實、最穩妥的路。

想通了這一點，陳流光感覺心里的陰霾一掃而空。他掐滅了煙頭，對著老張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你，張哥。我明白了。”

老張欣慰地點了點頭：“明白就好。回去好好干活吧。”

重新回到流水線，陳流光的心境已經完全不同。他不再理會周圍的目光和議論，而是將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頭的工作上。他的動作重新變得精準而迅速，仿佛一臺不知疲倦的機器。

那些嘲諷和質疑，沒有擊垮他，反而像一塊塊磨刀石，將他內心的信念打磨得更加鋒利和堅定。

他知道，這條路注定是孤獨的，注定會充滿非議。但那又如何？

當晚，下班后，陳流光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沖回出租屋。他先去食堂，認認真真地吃了一頓熱飯，然后回到宿舍，洗了個熱水澡。

晚上十點，他準時打開了直播。

“大家好，我是陳流光，一個在深圳電子廠打工的普通人。歡迎來到我的直播間。”

他的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沉穩和自信。

直播間里，觀眾依舊寥寥無幾。但陳流光不再感到失落和焦慮。他想起了老張的話，想起了李靜和小馬的支持，也想起了阿強的建議。

他開始調整自己的直播內容，不再是漫無目的地尬聊，而是開始分享自己一天的見聞。

“今天在工廠，發生了一件挺有意思的事……”他將白天工友們的議論，以及和老張的對話，用一種自嘲而又樂觀的方式，娓娓道來。他沒有刻意去丑化誰，也沒有過分地美化自己，只是在平靜地講述一個年輕打工者，在追求夢想時遇到的真實困境和心路歷程。

他不知道的是，這種源于真實生活的真誠分享，恰恰是最能打動人心的力量。

直播間的彈幕，開始有了零星的回應。

“主播，加油！別理那些噴子！”

“我也是在工廠打工的，感同身受。”

“老哥，心態放平，堅持下去！”

看著這些彈幕，陳流光笑了。他知道，自己終于找到了那條屬于自己的路。

這條路，或許不會立刻通向萬丈光芒，但它足夠真實，足夠讓他走得踏實而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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