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章無人問津的夜晚

關掉直播的那一刻，整個世界仿佛瞬間被抽走了聲音。

陳流光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身體像是被掏空了一樣，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動。出租屋里那盞昏黃的節能燈，將他疲憊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射在斑駁的墻面上，顯得格外孤寂。

第一次直播的兩個小時，像是一場耗盡心力的獨角戲。除了最初王大川進來捧場的那幾分鐘，剩下的大部分時間，他都是在對著那個冰冷的攝像頭自言自語。直播間的人數，像心電圖一樣，在“0”和“1”之間無力地跳動，偶爾跳到“2”，還沒等他看清訪客的名字，又迅速跌回了原點。

“沒事的，第一次都這樣。”他對著空氣喃喃自語，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說服那個已經開始動搖的夢想。

然而，現實比他想象的要殘酷得多。

接下來的整整一周，成了陳流光人生中最漫長、也最煎熬的七個夜晚。

他像一個虔誠的信徒，每天下班后都以最快的速度沖回出租屋，胡亂扒拉幾口飯，然后雷打不動地在晚上八點準時開播。他給自己定下了嚴格的紀律：每天至少直播三小時，風雨無阻。

他把王大川給他的建議奉為圭臬，嘗試著豐富直播內容。第一天，他分享自己在工廠流水線上遇到的趣事，講工友們如何用方言斗嘴，講食堂阿姨打菜時“手抖”的絕技。他講得口干舌燥，直播間的人數最高時達到了5人，但停留時間最長的，也不過三分鐘。

第二天，他改變策略，不再局限于工廠。他開始聊自己對深圳這座城市的感受，從高聳入云的京基100，聊到城中村里盤根錯節的電線。他試圖用一個異鄉人的視角，去描繪這座夢想之都的繁華與疏離。這一次，效果更差，直播間的人數幾乎沒超過3個。

第三天，他有些急了。他看到別的主播能歌善舞，便硬著頭皮在鏡頭前清唱了幾首大學時在KTV里唱濫了的流行歌曲。他的嗓音本就普通，在緊張和缺乏伴奏的情況下，更是顯得干澀嘶啞。一個好不容易進來的游客，發了條彈幕：“哥們，別唱了，我尷尬癌都犯了。”然后頭像就灰了下去。

那條彈幕像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他強撐起來的勇氣。

他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著。白天在流水線上，他需要高度集中精神，以免出錯被拉長罵。而到了晚上，躺在床上，白天壓抑的疲憊和晚上直播的挫敗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他開始瘋狂地刷那些大主播的直播間，試圖從他們身上找到成功的秘訣。

他看到一個叫“瘋哥”的主播，靠著夸張的表情和歇斯底里的喊麥，能讓幾萬人同時在線為他刷禮物；他看到一個叫“靜姐”的美女主播，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偶爾對著鏡頭微笑一下，就有榜一的大哥為她豪擲千金；他還看到一個游戲主播，一邊打游戲一邊講著騷話，屏幕上的“666”就沒停過。

他像一個饑餓的人闖進了滿漢全席的宴會廳，看著滿桌的珍饈美味，卻不知道哪一道菜是屬于自己的，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拿起筷子。

王大川看出了他的不對勁。

這天晚上，陳流光提前下了播。他呆呆地坐在桌前，屏幕上還停留在一個數據分析頁面。那是他一周直播的后臺數據匯總，一排排慘淡的數字，像是在無情地嘲笑著他的不自量力。

##【一周數據匯總】

-**總直播時長：** 21小時37分鐘

-**累計觀看人次：** 128

-**最高同時在線人數：** 5

-**平均在線時長：** 48秒

-**新增粉絲：** 2

-**禮物收入：** 0.1元（一個價值一毛錢的“棒棒糖”）

那唯一的“棒棒糖”，還是王大川用小號偷偷送的。

“還在看數據？”王大川端著一杯熱水，放到了他手邊。“別太鉆牛角尖了，萬事開頭難。”

陳流光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聲音沙啞地問：“大川哥，我是不是很可笑？一個什么都不會的窮小子，竟然也妄想著當網紅。”

王大川拉過一張凳子坐下，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道：“你覺得那些大主播，他們一開始就是這樣的嗎？”

“我不知道，”陳流光搖了搖頭，“我只看到他們現在光鮮亮麗的樣子。”

“我以前做過一個項目，就是給一家直播平臺做用戶行為分析的。”王大川喝了口水，緩緩說道，“我們分析過上千個頭部主播的成長軌跡。你知道他們中的大多數，在最初的三個月里，數據是怎樣的嗎？”

陳流光好奇地看著他。

“比你現在的數據，還要差。”王大川的語氣很平靜，卻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很多人堅持了一兩個月，看著毫無起色的數據就放棄了。而那些最終走出來的人，都有一個共同點。”

“什么共同點？”

“熬。”王大川吐出一個字。“熬過無人問津的階段，熬過自我懷疑的階段，在熬的過程中，不斷試錯，不斷調整，最終找到一條真正適合自己的路。這個過程，就像是在一個黑暗的隧道里摸索，你不知道出口在哪里，甚至不知道方向對不對，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往前走。”

王大川的話，像是一劑強心針，讓陳流光那顆冰冷絕望的心，重新恢復了一絲溫度。

“可是，我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了。”陳流光苦惱地抓了抓頭發，“我感覺自己就像個無頭蒼蠅，什么都想試，結果什么都做不好。”

“那就去找個‘過來人’問問。”王大川建議道，“你不是說你們廠里有個同事，靠直播賣貨月入過萬嗎？叫阿強是吧？你為什么不直接去請教他呢？”

一語驚醒夢中人。

陳流光猛地抬起頭，對啊！自己身邊就有一個現成的“老師”，為什么還要自己一個人瞎琢磨？或許是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在作祟，他總覺得去請教一個曾經和自己一樣的流水線工友，有點拉不下臉。但此刻，被現實反復捶打后，那點面子已經不值一提了。

第二天，在工廠的午休時間，陳流光揣著一包剛買的軟中華，找到了正在角落里刷手機的阿強。

阿強看到陳流光，特別是看到他手里的煙，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了然的笑容。“喲，流光，大學生，找我這個大老粗有事？”

“強哥，你別笑話我了。”陳流光把煙塞到他手里，誠懇地說道，“我……我也開始做直播了，但是……唉，一言難盡。想跟你取取經。”

聽到陳流光也開始做直播，阿強來了興趣。他熟練地拆開煙，給自己點上一根，又遞給陳流光一根。

“我就知道你小子不甘心一輩子待在流水線上。”阿強吸了一口煙，吐出一個漂亮的煙圈，“說說看，遇到什么問題了？”

陳流光像個小學生一樣，把自己的困境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從直播間沒人，到不知道該播什么，再到看到后臺數據的絕望。

阿強聽完，沒有直接給出答案，而是掐滅了煙頭，打開了自己的抖音后臺，把數據展示給陳流光看。

“看到沒？”阿強指著一條幾乎是貼著地平線的數據曲線說道，“這是我剛開始做直播頭兩個月的數據，比你的還難看。那時候，我每天對著鏡頭喊得嗓子都啞了，直播間里除了我老婆的號，連個鬼影都沒有。”

陳流光震驚地看著那些數據，和他自己的后臺幾乎如出一轍。

“那……那你是怎么熬過來的？”

“兩個字，‘真實’。”阿強重新點上一根煙，眼神變得深邃起來，“我一開始也跟你一樣，學人家喊麥，學人家講段子，結果呢？人家看我就像看個傻子。后來我火了，干脆破罐子破摔，我就在直播間里罵，罵這狗日的生活，罵這操蛋的現實。結果你猜怎么著？嘿，人反而多起來了。”

“罵人？”陳流光有些不解。

“不是真罵人，是抒發情緒！”阿強拍了拍他的肩膀，“來我直播間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是跟我一樣，在社會底層掙扎的苦哈哈。他們白天在工地上搬磚，在后廚里洗碗，被老板罵，被客戶刁難，心里都憋著一股火。我把他們不敢說的話都罵出來了，他們覺得解氣，覺得我跟他們是‘自己人’，自然就愿意留下來看我吹牛逼了。”

“找到你的‘自己人’，然后說他們想聽的話，懂嗎？”阿強最后總結道。

“自己人”……

這三個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陳流光腦中的迷霧。

他之前的直播，看似什么都想討好，實際上誰都沒有討好。他想模仿那些大主播，卻忘了自己和他們有著云泥之別。他沒有驚為天人的才藝，沒有一擲千金的豪氣，更沒有讓萬千男女癡迷的顏值。

他唯一擁有的，就是他自己——一個從農村走出來，在深圳工廠里打工，懷揣著不切實際夢想的普通青年。

他的“自己人”，不就是千千萬萬個和他一樣，在這座城市里默默奮斗，渴望被看見、被理解的普通人嗎？

那天晚上，陳流光沒有像往常一樣八點開播。

他關掉了房間的燈，只留下一盞小小的臺燈，照亮著他面前的筆記本。他開始在上面寫寫畫畫，梳理自己的思緒。

**我的優勢是什么？**

-年輕，大學畢業，有一定文化基礎。

-正在工廠打工，能接觸到最真實的底層生活。

-有改變命運的強烈渴望，這種渴望能引發共鳴。

**我的“自己人”是誰？**

-和我一樣的打工者。

-對未來感到迷茫的年輕人。

-身處困境但沒有放棄希望的人。

**我能為他們提供什么？**

-**情緒價值：**分享我的掙扎、迷茫和堅持，讓他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真實記錄：**展現不加修飾的打工生活，滿足外界的好奇，也引發圈內人的共鳴。

-**陪伴感：**在深夜里，為那些同樣孤獨的靈魂，提供一個可以抱團取暖的角落。

想通了這一切，陳流光感覺渾身都充滿了力量。那種感覺，不是打了雞血的亢奮，而是一種找到了方向的篤定。

他看了一眼墻上的時鐘，已經指向了深夜十一點。這個時間點，大部分主播都已經下播休息了。

而對于那些在深夜里奔波勞碌的人來說，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他心中涌起一個大膽的想法。

他重新打開了直播設備，深吸一口氣，按下了開播鍵。

這一次，他沒有精心準備開場白，也沒有刻意去想什么段子。他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對著漆黑的鏡頭，用一種近乎耳語的音量，輕聲說道：

“有還沒睡的嗎？隨便聊聊吧。”

直播間的標題，被他改成了六個字——**無人問津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