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三刻，柴桑驛館的庭院里靜得能聽見竹葉拂過青石的簌簌聲。我跪坐在藥爐前，看著爐火將陶罐中的藥湯熬煮得咕嘟作響，升騰的苦澀藥香在凝滯的空氣里彌漫開來。諸葛亮昨夜咳出的那口黑血，像一道刺目的鞭痕，抽打在我心頭。他強撐病體布下的連環計，此刻正如同繃緊的弓弦，每一絲顫動都牽系著江東與曹營的生死。

“夫人！”翠兒的聲音帶著急促的喘息，從院門處傳來，驚得我手中藥勺一顫，溫熱的藥汁濺落在手背上，留下幾點灼痛，“曹營使者到了！周都督請夫人即刻過去！”

我心頭一緊，迅速將熬好的湯藥倒入青瓷碗中，又從藥箱最底層取出一個素凈的錦囊——里面裝著幾粒用蜜蠟封好的小丸，是按現代速效救心丸的思路，以麝香、冰片、牛黃為君藥，輔以人參須粉緊急配制的“護心丹”。這藥力峻猛，非生死關頭不敢輕用，但看諸葛亮昨夜咳血后強撐的背影，我知道這關隘已近在眼前。

都督府正廳，氣氛肅殺得如同冰封。周瑜端坐主位，面色沉凝如水，腰間短劍的劍鞘在燭光下泛著冷硬的幽光。階下，一個身著曹營服飾的文士被兩名甲士押著，面色慘白，眼神驚惶如鼠，正是蔣干。他身旁的案幾上，攤開著一卷被血浸染大半的絹帛——正是昨夜諸葛亮故意放置的“降書”。

“黃夫人來了。”周瑜的目光掃過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孔明兄身體不適，夫人既通醫理，且看看這蔣干，是否還能開口說話？”

我快步上前，目光卻先掠過屏風后。那里，諸葛亮端坐于陰影之中，手中羽扇輕搖，姿態依舊從容，但屏風只遮住了他大半身形，露出的那只扶在案幾上的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袖口處隱隱透出藥漬的痕跡。我的心猛地一沉——他昨夜咳血后，顯然并未真正休養。

“蔣先生。”我蹲下身，避開他驚恐的目光，指尖搭上他的腕脈。脈搏急促如奔馬，舌下隱有青筋顯露，這是極度驚恐與心脈受損之象。我取出一枚銀針，在燭火上快速掠過，針尖泛起一點寒芒。

“夫人饒命！小人只是奉命行事！”蔣干見針色變，掙扎著想要后退。

“放心，此針非為傷你。”我聲音沉穩，針尖精準刺入他頸側的人迎穴——此穴能迅速平復心悸，但需極精妙的手法控制深淺。針尖沒入皮肉三分，我指尖微微捻動，感受著針下脈象的細微變化，同時低聲道：“周都督問什么，你如實答便是。此針能穩你心脈，若敢妄言，針尖偏一分，便是神仙難救。”

蔣干渾身一顫，眼中恐懼更甚，卻不敢再動。周瑜見狀，沉聲問道：“曹操見那‘降書’后，作何反應？蔡瑁、張允二人，如今如何？”

蔣干喉結滾動，聲音干澀：“丞相……丞相見書大怒，疑蔡、張二人與江東暗通款曲，已……已將二人收押！昨夜……昨夜便在轅門外……”他不敢再說下去，但那未盡之意已如冰錐刺入每個人心中——蔡瑁、張允，曹操水軍僅有的兩位深諳水戰的都督，已死于猜忌之下！

屏風后，諸葛亮輕搖羽扇的動作有了一剎那的停滯，那細微的停頓，只有離得最近的我才捕捉得到。隨即，羽扇的搖動恢復如常，仿佛剛才那瞬間只是光影的錯覺。然而，我分明感覺到屏風后那道目光，銳利如鷹隼，穿透了屏風的阻隔，落在蔣干身上，也落在那卷血書之上。那目光里沒有狂喜，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確認，仿佛棋局上最關鍵的一枚棋子，終于落在了它該在的位置。他布下的連環計，第一步，已然奏效。但這份成功，是以他本就虛弱的身心為代價換來的。

周瑜眼中精光爆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那是謀定后動的勝券在握。他揮了揮手，示意甲士將癱軟如泥的蔣干帶下去。廳內的肅殺之氣并未因蔣干的離開而消散，反而因這石破天驚的消息而更加凝重。曹操自斷臂膀，水軍群龍無首，天平已然傾斜。

“孔明兄，”周瑜轉向屏風，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沉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此計已成，先生勞苦功高。然曹營雖亂，戰事未歇，七星壇之事，還請先生珍重龍體。”

屏風后，諸葛亮的聲音傳來，依舊帶著那標志性的從容淡然，只是尾音似乎比平日更低沉了幾分：“都督放心，亮……尚可支撐。只是祭風大典，需凝神靜氣，恐不便見客。都督若有軍務，但憑調度便是。”

周瑜深深看了屏風一眼，目光復雜，最終點了點頭：“如此，便有勞先生了。黃夫人，先生身體……”他話未說完，目光轉向我，帶著詢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托付。

我立刻會意，上前一步，對著屏風恭敬道：“夫君，藥湯已溫，此刻服用正是時候。”我特意加重了“此刻”二字，暗示他需要立刻休息調養。

屏風后沉默了片刻，才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有勞夫人了。”

我端起藥碗，在兩名侍女的引領下，繞過屏風，走進了后堂。諸葛亮已站起身，背對著我，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他挺直的脊背依舊如松，但那微微顫抖的指尖和過于蒼白的臉色，卻暴露了他此刻的強弩之末。

我將青瓷碗遞到他面前。

他轉過身，接過藥碗，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深邃得如同古井，似乎想從中看出些什么。我垂下眼瞼，專注于為他整理案幾上散落的竹簡，避開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他并未多問，只是仰頭將苦澀的藥湯一飲而盡。看著他緊鎖的眉頭，我悄悄將一顆“護心丹”放在他手心，低聲道：“此丹可固護心脈，夫君登壇前含服于舌下，或可……支撐片刻。”

諸葛亮低頭看著掌心那粒小小的藥丸，又抬眼看我，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驚異，隨即化為深沉的了然。他并未追問此藥來歷，只是緊緊攥住，仿佛攥住了一線生機。“夫人之能，亮……心領了。”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感激。

“夫君保重。”我福了福身，不敢再多言，悄然退了出去。我知道，接下來的七星壇祭風，才是對他身體最嚴峻的考驗。歷史的風向，需要他親自去“借”，而我，能做的，只是在這驚濤駭浪之中，為他這艘即將傾覆的孤舟，盡力加固船身，多撐一刻是一刻。

離開都督府，柴桑驛館的藥爐依舊在燃燒。我重新跪坐爐前，添上新的藥材，看著火焰跳躍，心中卻比之前更加沉重。蔡瑁、張允已死，連環計初成，但真正的風暴，才剛剛開始。諸葛亮即將登上那九丈高壇，在凜冽的江風中，以凡人之軀，向蒼天“借”來那決定三國走向的東風。而我，只能守在這小小的庭院里，熬煮著續命的湯藥，祈禱著那粒小小的“護心丹”，能為他撐過那最艱難的時刻。東風，終將由他借來，而我，只是這宏大歷史畫卷中，一個默默守護的、微不足道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