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赤壁余燼暖,藥石回春
- 丞相,此生許你共弈長安
- 流羽云龍
- 4484字
- 2025-08-13 21:34:13
夏口軍營的晨光帶著水汽,透過帳簾的縫隙落在藥碾上。我正將曬干的枇杷葉碾碎,銅碾輪與青石盤摩擦發出沙沙聲響,混著帳外士兵操練的呼喝,倒有幾分安寧。藥香漫溢開來,是川貝與麥冬的清苦,帶著一絲蜜棗的甜潤——這是特意為諸葛亮調制的潤肺膏,比尋常湯藥更易入口。
帳簾被輕輕掀開,趙云捧著一堆沾著露水的草藥走進來,銀甲上的霜花還未散盡。“夫人要的玉竹采來了。”他將藥草放在案上,葉片上的水珠滾落,在案幾上洇出細小的濕痕,“軍師今晨在帳中推演兵法,咳嗽似是輕了些。”
我心頭一松,碾藥的力道也緩了幾分。自赤壁火起那日從七星壇逃回,已過了七日。這七日里,我幾乎寸步不離帳中,用銀針穩住他的心脈,以湯藥調理他的肺腑。如今聽見“咳嗽輕了”四個字,比任何捷報都讓人安心。
“多謝趙將軍。”我將碾碎的藥粉過篩,篩出的粉末細膩如塵,“這些玉竹需用泉水浸泡三個時辰,去其寒性方能入藥。”
趙云剛要應聲,帳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沉穩中帶著幾分輕快,不再是前些日子的虛浮。我回頭時,諸葛亮已掀簾而入,身上的玄色朝服沾著些夜露,顯然是剛從校場回來。他眼下的青影淡了許多,唇上也有了些血色,看見我時,羽扇輕搖,眼底漾起溫潤的笑意。
“又在搗鼓你的藥石?”他走近案前,目光掃過那些分門別類的藥材,落在那碗剛熬好的潤肺膏上,“今日的膏子似乎比昨日清亮些。”
我遞過青瓷碗,指尖不經意觸到他的手腕。脈象雖仍偏細,卻已平穩有力,不復往日的浮緊急促。這幾日每日辰時施針,取肺俞、太淵二穴,輔以黃芪、黨參補氣,總算讓他的肺氣漸漸平復。“加了些蜜棗收澀,口感會好些。”我避開他的目光,將藥碗塞進他手里,“校場風大,怎不多穿些?”
他低頭舀了一勺膏子,溫熱的甜香混著藥味散開。“看子龍練兵,不覺就站久了。”他忽然輕笑,“昨日觀你用藥,玉竹配伍麥冬,倒是比古方少了一味杏仁,是何道理?”
我心頭一跳,忙解釋:“夫君近日痰多,杏仁雖能潤肺,卻性滑利,恐助濕邪。不如玉竹溫潤,更合此刻體質。”這話半真半假,實則是現代藥理學顯示,過量杏仁苷可能對他虛弱的肝臟造成負擔,但這些道理如何能對他說清?
他若有所思地點頭,將一碗膏子慢慢飲盡。“你用藥確有獨到之處。”他放下空碗,羽扇輕敲掌心,“前日魯肅來探,見我氣色好轉,還問是不是得了什么仙方。”
帳外傳來親兵的通報聲,說周瑜派人送來了赤壁之戰的戰報。諸葛亮接過竹簡時,我注意到他手指的顫抖減輕了許多,展開竹簡的動作也穩了不少。這細微的變化讓我眼眶發熱——這些日子的不眠不休,總算沒有白費。
忽聞帳外馬蹄聲急,探馬掀簾而入,甲胄上還沾著赤壁的煙火氣:“報——!曹操主力敗走烏林!”
諸葛亮將青瓷碗置于案上,羽扇輕揮間已取過荊州輿圖。我湊近看去,圖上華容道以朱砂標出,如一條蜿蜒的長蛇穿行于云夢澤邊緣。這正是《三國演義》第五十回的關鍵節點——諸葛亮智算華容。
“主公何在?”諸葛亮揚聲問道。
“正在大帳與關、張二將軍議事。”
“速請主公移駕!”他指尖點在輿圖上,“曹操必走此路。”
劉備攜關羽、張飛至時,帳內已燃起三盞油燈,將輿圖照得透亮。張飛按劍而立,虬髯戟張:“某愿領三千精兵,直搗華容道,生擒曹操老賊!”
諸葛亮搖頭:“翼德勇則勇矣,卻不知曹操用兵之妙。彼必料我軍在大道設伏,定會取道華容小徑。”他轉向關羽,丹鳳眼正凝望著輿圖上的華容道,“云長可愿往?”
關羽撫髯頷首:“末將愿往。”
“此去需依計而行。”諸葛亮取出令箭,“曹操兵敗勢窮,必無防備。將軍可于華容道林木深處埋伏,待其過半,放起號炮,首尾夾擊,定可擒獲。”
關羽接令時,諸葛亮忽然輕笑:“只是云長曾受曹操恩惠,若他苦苦哀求,將軍當如何?”
關羽臉色一凜,慨然道:“軍師多慮!昔日之恩已報,今日奉命討賊,豈敢以私廢公?若放曹操,愿受軍法!”說罷取過筆墨,當眾立下軍令狀。
我立于帳側,看著諸葛亮接過軍令狀時眼底一閃而過的深意。
待關羽領兵出發,張飛仍憤憤不平:“軍師為何要讓二哥去?那曹操對他有恩,萬一……”
“翼德稍安。”諸葛亮卷起輿圖,“云長乃忠義之士,立此軍令狀,正是要斷卻私念。”他轉向劉備,“主公可遣人往華容道接應,只待捷報便是。”
帳內議事完畢,諸葛亮回到后帳時,額上已沁出細汗。我取過帕子為他拭汗,指尖觸到他溫熱的皮膚,將一杯參茶遞給他:“夫君怎知云長定會網開一面?”
他輕笑:“云長其人,傲上而不忍下,欺強而不凌弱。曹操對他有恩,他必不會趕盡殺絕。再者,”他壓低聲音,“曹操命不該絕,若強行逆天而行,恐遭反噬。”
我心中一震,原來他早已洞悉天命。看來歷史的洪流,終究不是人力可以輕易扭轉的。
夜幕降臨時,趙云匆匆來報:“軍師,云長將軍回營了!”
諸葛亮聞言,放下手中的兵書:“哦?曹操呢?”
趙云面露難色:“云長將軍……放曹操走了。”
正說著,關羽步入帳中,跪地請罪:“末將無能,未能擒獲曹操,請軍師按軍法處置!”
諸葛亮面色一沉:“云長,你可知罪?”
關羽道:“末將知罪,但曹操對我有恩,實在不忍下手。”
諸葛亮嘆息道:“云長,你可知放虎歸山的后果?也罷,念你重情重義,此次便饒了你。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來人,將云長拖下去,重打四十軍棍!”
劉備連忙求情:“軍師,云長雖有過,但念在他往日功勞,就饒了他這一次吧。”
諸葛亮沉吟片刻,道:“既然主公求情,便暫且記下這四十軍棍。云長,下次若再違抗軍令,定不饒你!”
關羽謝恩起身,退至一旁。
帳內風波平息后,諸葛亮才感到一陣疲憊,靠在榻上閉目養神。我為他蓋上薄毯,聽見他低聲道:“月英,你說我這般安排,是否太過冒險?”
我握住他的手:“夫君自有深意,何必多疑。”
他睜開眼,望著我:“你可知,我讓云長去華容道,還有一層深意?”
我搖頭。
他輕笑:“云長與曹操有恩,若不放他走,定會心生愧疚。如今讓他了卻這樁心事,日后便能毫無顧忌地與曹操為敵。”
我這才明白,諸葛亮的算計,遠比我想象的更深。他不僅算準了曹操的逃跑路線,算準了關羽的性格,更算準了此事對日后的影響。這般智謀,真是令人嘆服。
“那便是大局已定了?”我輕聲問,指尖摩挲著藥箱上的銅鎖。鎖里藏著的《三國演義》,自七星壇那日起便再未發燙,“赤壁”一章的墨跡已變得清晰,
他將竹簡卷好,目光投向窗外:“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赤壁一勝,不過是延緩了統一的腳步。”他忽然轉頭看我,“你似乎對這些事總不太關心?”
“妾身只知醫理,不懂天下。”我低頭整理藥箱,將曬干的艾草捆成束,“只要夫君安好,便是天下太平。”這話并非虛言,對我而言,他的安康遠比誰坐擁天下更重要。
他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撫上我的發鬢:“那日七星壇,你用硫磺粉制煙,倒是急智。”他的指尖帶著藥草的清香,“只是硫磺性烈,下次莫要再近身使用。”
我心頭一緊,還以為他要追問硫磺為何會出現在藥箱里,卻見他話鋒一轉:“明日隨我去江邊看看吧。連日操勞,也該松快松快。”
第二日清晨,江風帶著暖意。諸葛亮披著件素色披風,與我并肩站在碼頭。赤壁的火光已熄,江面上還飄著些燒焦的木片,被浪花推搡著靠近岸邊。遠處的戰船正在收拾殘局,士兵們的吆喝聲隔著江水傳來,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
“你看那片蘆葦蕩。”他指向東南方,那里的蘆葦比別處矮了許多,“那日我們便是從這里登的船。”他的聲音里帶著些感慨,“若非你那包護心丹,恐怕我已撐不到見這江面的晨光。”
我望著他清瘦的側臉,晨光在他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陰影。這些日子,他的咳嗽漸漸減輕,夜間也能安睡兩個時辰,脈象雖仍偏虛,卻已顯出回升的勢頭。只是我左眼下的淚痣,早已淡得看不見了,鏡中那張臉,越來越像史料記載中的黃月英,卻也越來越不像原本的自己。
“夫君吉人天相。”我避開他的目光,從袖中取出個小巧的香囊,“這是用蒼術、白芷做的,佩在身上能避瘟氣。”
他接過香囊系在腰間,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我慌忙為他順氣,卻見他咳出的痰中已無血絲,只是些清稀的粘液。這是肺氣漸復的征兆,我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些許。
“看來還需再飲幾日潤肺膏。”他喘勻氣息,自嘲地笑笑,“倒是讓你跟著我受了不少累。”
回到軍營時,翠兒正抱著一堆干凈的麻布出來晾曬。看見我們回來,她眼睛一亮:“夫人,您讓熬的蓮子百合粥快好了!”
帳內的案幾上,藥爐還溫著湯藥。我為諸葛亮診脈時,發現他的脈象比昨日又沉穩了些,左寸的搏動雖仍偏弱,卻已能感受到生機。“今日可以減少施針了。”我收起銀針,“改用艾灸吧,溫和些。”
他倚在榻上,看著我點燃艾絨。艾草燃燒的青煙盤旋而上,帶著特殊的辛香。“你似乎總能找到最妥帖的法子。”他輕聲說,目光落在我手腕上那串藥珠上——那是用山楂核串成的,據說能安神。
我將燃燒的艾條移近他的足三里穴,溫熱的氣流透過衣料滲入肌膚。“不過是熟能生巧罷了。”我盡量讓語氣顯得平淡,“家父留下的醫書里,記載了許多調理之法。”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艾條的火星抖落在地。“那些醫書,可否借我一觀?”他的目光深邃,帶著探究,“我想看看能教出這般醫術的,究竟是怎樣的奇書。”
我的心跳驟然加速,艾條差點脫手。那些所謂的“家傳醫書”本就是托詞,哪里拿得出來?幸好帳外傳來趙云的聲音,說劉備請他去議事,才解了這燃眉之急。
他起身時,我將一包新制的藥丸塞進他袖中:“這是固本培元的,議事時若覺得乏力,便服一粒。”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轉身離去。帳簾合上的瞬間,我攤開手心,才發現滿是冷汗。那本《三國演義》在藥箱里微微發燙,像是在提醒我,有些秘密,終究是藏不住的。
傍晚時分,諸葛亮從劉備帳中回來,臉上帶著些倦意,卻難掩興奮。“主公決定趁機奪取南郡。”他坐下時,自覺地將手腕伸過來,“子龍已領兵出發,我需在此坐鎮調度。”
我為他診脈,脈象雖因興奮而略快,卻依舊平穩。“那便更要保重身體。”我取出艾灸盒,“今夜用這個吧,不耽誤你看兵書。”
他任由我將艾灸盒系在他腰上,目光落在案上的藥書上。“今日議事時,公瑾派人送來了些藥材。”他忽然說,“其中有種西域的安息香,據說能安神定驚,你看合用嗎?”
我心中一動,安息香確實有鎮靜作用,對他的心悸有好處。“多謝夫君惦記。”我低頭整理藥材,掩飾住眼底的暖意,“與艾草同燃,效果更佳。”
夜深時,帳內只剩下燭火搖曳。諸葛亮靠在榻上看兵書,腰間的艾灸盒散發著淡淡的熱氣。我坐在案前,將今日用過的藥材記錄在冊,忽然聽見他輕喚:“月英。”
我抬頭時,他正望著我,燭火在他眼中跳躍。“明日陪我去看看那些新送來的藥材吧。”他的聲音很輕,“聽說其中有種叫‘返魂草’的,倒想見識見識。”
我點點頭,看著他重新將目光投向兵書。月光透過帳簾照進來,落在他清瘦的肩上,也落在案上那本攤開的藥書上。書頁上的字跡漸漸模糊,像是被水汽暈染,而我知道,只要能這樣守著他,看著他一日日好轉,哪怕付出再多,也是值得的。
帳外的江風依舊,卻不再刺骨。赤壁的余燼或許還在某處燃燒,但這帳內的藥香與暖意,已足夠支撐著我們,走向更遠的將來。我輕輕為他掖好被角,將那本《三國演義》從藥箱里取出,放在枕下。書上“五丈原”的字跡依舊模糊,而“赤壁之戰”的末尾,新添的字句已變得清晰:“諸葛孔明得藥石之助,氣血漸復,可堪大用。”
這或許就是最好的結局——歷史的車輪依舊向前,而我,只是在他必經的路上,鋪了些溫暖的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