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心殿的晨光剛漫過門檻，江見疏已捧著本《周髀算經(jīng)》候在廊下。少年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布官服，懷里揣著那枚銅制算籌，指尖在布面上反復(fù)摩挲著，緊張得手心冒汗——這是他第一次單獨面見陛下。

“進來吧。”柳合的聲音從殿內(nèi)傳來，帶著晨起特有的清朗。江見疏深吸口氣，推門而入時，正看見年輕的帝王坐在案前，手里拿著支鉛筆在紙上畫著什么，玄色常服的袖口隨意挽著，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

“陛下。”他屈膝行禮，目光卻被案上的圖紙吸引——那是幅蒸汽織布機的改良圖，上面用紅筆標注著密密麻麻的尺寸，旁邊還有幾行算學(xué)公式，顯然是昨夜演算的。

“來得正好。”柳合把圖紙推過去，“看看這傳動齒輪的尺寸，按你說的割圓術(shù)，是不是該再縮小半寸？”

江見疏拿起圖紙，指尖點在齒輪的直徑標注處：“陛下請看，這里的周長計算少了個系數(shù)。”他從懷里摸出銅算籌，在案上快速比劃，“齒輪咬合時，齒距需是圓周率的五分之一，否則容易卡頓。”銅籌敲擊案面的脆響里，少年的眼睛亮得像淬了光，“就像太液池的引水渠，坡度差一分，水流就慢三成。”

柳合看著他靈活的手指在算籌間穿梭，忽然想起蘇晚卿撥算盤的樣子。她的指法利落，帶著商人的精明；而江見疏的動作卻帶著股少年人的專注，仿佛那些冰冷的數(shù)字在他手里活了過來。

“你這算籌，倒比朕的朱筆好用。”他笑著打趣，接過重新演算的圖紙，上面的公式清晰工整，比工部那些老吏算得還精準。

兩人正說著，蘇文彥捧著奏折進來，見陛下和個年輕小官湊在案前看圖紙，忍不住笑道：“陛下這是找到了知音？”他目光落在江見疏身上，忽然想起姑母昨日說的“李翰林之事”，嘴角的笑意淡了幾分。

柳合沒察覺他的異樣，指著圖紙道：“文彥你看，小江算出來的齒輪尺寸，能讓織布機的效率再提兩成。”

蘇文彥接過圖紙，目光在江見疏清秀的側(cè)臉上停留片刻，不動聲色道：“陛下慧眼識珠。只是這孩子年紀尚輕，怕是鎮(zhèn)不住工部那些老工匠。”

“無妨。”柳合拍了拍江見疏的肩膀，“朕讓他在養(yǎng)心殿當值，每日跟著朕看奏折，順便算算各地的稅收賬冊。”

這話讓蘇文彥愣住了。養(yǎng)心殿當值是何等榮寵，連他當年都沒這待遇。江見疏也受寵若驚，慌忙推辭：“陛下，下官資歷尚淺……”

“讓你留下就留下。”柳合打斷他，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熟稔，“你算的賬比銀作局還清楚，正好幫朕盯著印度的棉花稅——免得某些人又把賬冊藏進《道德經(jīng)》里。”

這話雖是玩笑，卻讓剛進門的蘇晚卿腳步一頓。她穿著身石青常服，手里提著食盒，聽見“《道德經(jīng)》”三個字時，嘴角的笑意僵了僵，隨即又恢復(fù)如常：“聽文彥說陛下找了位算學(xué)奇才，本宮特意燉了冰糖雪梨來。”

食盒打開的瞬間，清甜的香氣漫了滿室。江見疏慌忙行禮，頭埋得很低，不敢看這位傳說中不老的太后——宮里的人都說，太后娘娘不僅貌美，算盤打得更是天下第一。

蘇晚卿的目光在他身上轉(zhuǎn)了圈，落在那枚銅算籌上：“這孩子看著面生，是江南來的？”

“回太后，下官是泉州人。”江見疏的聲音有些發(fā)緊，指尖無意識地攥著算籌。

“泉州好地方。”蘇晚卿舀起碗雪梨湯遞過去，銀匙在碗沿輕輕一碰，“那里的船商最會算賬，想必小江大人也是家學(xué)淵源。”她的語氣溫和，眼神卻像淬了冰的算盤珠，帶著審視的銳利。

柳合接過另一碗雪梨湯，故意大聲道：“小江不僅會算賬，還懂格物。昨日算太液池的水量，比欽天監(jiān)的渾天儀還準。”

江見疏被夸得臉頰發(fā)紅，捧著碗雪梨湯小口喝著，甜意在舌尖蔓延，心里卻莫名發(fā)慌。他能算出蒸汽齒輪的尺寸，卻算不透陛下與太后之間這無聲的暗流。

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欞，在案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柳合和江見疏湊在輿圖前，用算籌計算從江南到西域的商路成本。銅籌敲擊案面的脆響里，偶爾夾雜著少年的驚嘆：“陛下，這樣算下來，用蒸汽貨船比馬車節(jié)省三成費用！”

蘇晚卿坐在對面的軟榻上，手里翻著印度的寶石賬冊，目光卻時不時飄過去。她看見柳合手把手教江見疏用西洋鉛筆，看見少年仰頭笑時露出的小虎牙，看見兩人湊在一起看圖紙時幾乎相抵的肩膀——那場景太過親昵，像幅被打翻了的工筆畫，刺得她眼睛發(fā)疼。

“阿合，”她忽然合上冊子，聲音打破了算籌聲，“李翰林送了新得的龍井來，要不要嘗嘗？”

柳合頭也沒抬：“讓小廚房泡著，我們正算到關(guān)鍵處。”

江見疏察覺到氣氛微妙，起身告辭：“陛下，下官該去工部交圖紙了。”

“去吧，明日早點來。”柳合揮揮手，目光依舊停在輿圖上。

看著少年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蘇晚卿忽然拿起案上的銅算籌，在指間轉(zhuǎn)了個圈：“這孩子倒是機靈，就是……太年輕了。”

“年輕才好。”柳合終于抬頭，眼里還帶著演算后的興奮，“腦子活，沒那么多彎彎繞。不像某些人，算個賬都藏著八九個心眼。”

蘇晚卿笑了，笑聲里帶著算珠碰撞的清脆：“陛下這是嫌臣妾心眼多了？”她走到案前，指尖點在輿圖上的江南，“那這些賬，臣妾不管了，讓你的小算師管去。”

“別啊。”柳合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微涼，算籌磨出的薄繭蹭著他的掌心，“你的賬算得最好，尤其是算寶石的時候。”他湊近她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昨晚小江算的賬，比你的少了五十兩——定是漏算了印度商人的回扣。”

蘇晚卿的臉瞬間漲紅，用力抽回手：“你偷看我的賬冊！”

“誰讓你總藏《道德經(jīng)》里。”柳合笑得像偷到糖的孩子，忽然抓起她的手，往她掌心塞了個東西——是枚新做的銀算籌，上面刻著細小的花紋，“給你的，比銅的好看，算錢時順手。”

銀算籌的冰涼透過掌心傳來，蘇晚卿看著他眼里的狡黠，忽然覺得那些因江見疏而起的酸澀，竟像冰糖雪梨的甜一樣，慢慢化了。她把銀算籌揣進袖袋，指尖觸到里面的藍寶石紅繩，忽然笑道：“那我今晚就用它算算，你的小算師值多少兩銀子。”

暮色降臨時，江見疏抱著堆算學(xué)書離開養(yǎng)心殿，路過慈寧宮時，看見太后站在紫藤架下，手里把玩著枚銀算籌，月光落在她年輕的臉上，竟比白天柔和了許多。他慌忙低頭行禮，卻聽見她輕聲道：“明日來慈寧宮，本宮讓你看看印度的寶石賬冊——那些數(shù)字，比算學(xué)公式有趣多了。”

少年愣在原地，看著太后轉(zhuǎn)身走進暖閣，銀算籌在暮色中閃著微光。他忽然覺得，這深宮里的數(shù)字，原來不止冰冷的公式，還有藏在算籌聲里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而養(yǎng)心殿的燈還亮著，柳合對著新算好的商路賬冊輕笑，案上并排擺著兩枚算籌，銅的那枚刻著精密的刻度，銀的那枚纏著細小的紅繩，像兩段被時光纏繞的光陰，在暖黃的燈光里，靜靜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