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涎香在養心殿的帳幔間浮動，柳合躺在龍床上，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蘇晚卿的袖口。明黃色的錦被蓋在他身上，卻遮不住那嶙峋的骨骼，像冬日里被剝光了葉的樹枝。

“水……”他的喉結滾動著，聲音細若游絲。蘇晚卿連忙端過銀碗，用玉匙舀起溫水，一點點喂進他嘴里。水珠順著他的嘴角滑落，在滿是褶皺的皮膚上蜿蜒，像條細小的河。

“阿合，張神醫說你只是累了。”她的聲音很輕，指尖撫過他花白的鬢角，那里的頭發比印度的棉花還稀疏，“睡一覺就好了，醒來我給你吃桂花糕，江南新送來的。”

柳合的眼珠動了動，渾濁的視線落在她臉上。這張臉依舊年輕，眼角沒有細紋，肌膚像剛剝殼的荔枝，可在他眼里，卻比御花園的丹爐更可怕。“你……到底是誰？”他的聲音帶著氣音，每說一個字都像扯動了肺腑的傷口。

蘇晚卿沒有回答，只是拿起帕子，輕輕擦去他嘴角的水漬。帳幔外傳來丹爐的噼啪聲，龍虎山的道長還在煉制長生丹，硫磺的氣味順著門縫鉆進來，與龍涎香混在一起，形成一種詭異的味道。

柳合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枯瘦的胸膛起伏著，像破舊的風箱。他抓著蘇晚卿的手越來越緊，指節泛白，幾乎要嵌進她的肉里：“我夢到……昆侖山上的桃花開了……師父說……我該回去了……”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眼睛緩緩閉上，抓著她袖口的手也松了。蘇晚卿探了探他的鼻息，微弱得像風中的燭火。她忽然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聲說：“阿合，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老。但我信你說的昆侖，等你醒了，我們一起去找桃花，好不好？”

帳幔外的丹爐忽然“轟隆”一聲炸開，硫磺的濃煙涌進來，嗆得蘇晚卿連連后退。她看見道長們驚慌失措地跑來跑去，聽見蘇文彥嘶啞的呼喊，可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龍床上的柳合。

不知過了多久，濃煙漸漸散去。蘇晚卿重新走到床邊，忽然愣住了——柳合的手不再枯瘦，皮膚下隱隱能看到青色的血管；花白的頭發竟泛起了烏黑，像被江南的春水染過；連臉上的褶皺都舒展開來，雖然依舊蒼白，卻有了幾分生氣。

“這……這是怎么回事？”她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伸手撫上他的臉頰，那里的皮膚竟有了彈性，不再像之前那樣干癟。

柳合忽然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清亮的眼睛，沒有了之前的渾濁和恐懼，像極了二十歲時在雁門關的模樣。他看著蘇晚卿，忽然笑了，笑聲清朗，帶著少年人的意氣風發：“晚卿，我做了個很長的夢。”

他坐起身，動作利落得不像剛從鬼門關回來的人。玄色龍袍在他身上顯得有些寬大，襯得他身形挺拔，倒像是當年那個跨馬闖刑場的鎮北王。“我夢見自己是昆侖山上的小徒弟，師父說我塵緣未了，讓我來人間渡劫。”他的指尖劃過自己的臉頰，帶著新奇的觸感，“原來那些打打殺殺，爭權奪利，都是渡劫的考驗。”

蘇晚卿看著他年輕了三十歲的臉龐，忽然覺得頭暈目眩。帳幔外的蘇文彥聽到動靜走進來，看到龍床上的柳合，驚得手里的藥碗都掉了：“陛……陛下？”

柳合跳下床，走到銅鏡前。鏡中的青年穿著寬大的龍袍，眉眼英挺，下巴上冒出淡淡的青色胡茬，正是二十五歲的模樣。他摸著自己的臉，忽然哈哈大笑：“我說怎么老得那么快，原來是渡劫快成功了！現在好了，塵緣了了，我也該……”

他的話忽然頓住，目光落在鏡中蘇晚卿的臉上。她依舊年輕，可在他年輕的臉龐對比下，竟顯得有些不搭調。柳合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眼神里閃過一絲復雜——他忘了，自己渡完劫年輕了，可她還停留在原地。

蘇晚卿看出了他的心思，忽然笑道：“看來你的仙緣比我深。不過這樣也好，以后你管江山，我管銀子，咱們還是像以前一樣。”她故意挺了挺胸，露出手腕上那只嵌著藍寶石的鐲子，“反正印度的寶石礦還在，我不愁沒銀子花。”

柳合看著她眼里的狡黠，忽然想起在江南的別院，她搶他桂花糕時也是這副模樣。心頭的那點復雜忽然煙消云散，他伸手攬住她的腰，動作自然得像做過千百遍：“銀子當然歸你管，不過這江山，得咱們一起管。”

帳幔外傳來蘇文彥的咳嗽聲，少年丞相（現在該叫中年丞相了）捧著新的龍袍走進來，臉上帶著哭笑不得的表情：“陛下，新的龍袍改好了，您試試合身不？還有……龍虎山的道長們說，剛才丹爐炸開時，飛出一道金光，鉆進了您的帳幔……”

柳合接過龍袍，玄色的料子上繡著五爪金龍，比之前的十二章紋更顯英氣。他穿上龍袍，走到殿外，陽光灑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像江南的春天。御花園的丹爐還在冒著青煙，地上散落著沒煉完的丹藥，可在他眼里，這些都成了渡劫的點綴。

“把丹爐拆了。”他對著蘇文彥說，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輕快，“讓龍虎山的道長回去吧，告訴他們，朕的劫渡完了，不用再煉丹了。”

蘇晚卿走到他身邊，看著他年輕的側臉，忽然想起剛才在他耳邊說的話。她輕輕拽了拽他的龍袍：“那昆侖的桃花……”

“當然要去。”柳合轉過身，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微涼，他的手卻溫暖有力，“不過得等把印度的棉花賬算清了，把江南的織機改良了，把這天下治理得國泰民安了再去。”他忽然湊近她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到時候我摘最大的桃花給你簪發，比印度的寶石好看十倍。”

蘇晚卿看著他眼里的星光，忽然覺得，不老或許也不是壞事。至少，她可以陪著這個剛渡完劫的“神仙小徒弟”，一起把這人間江山，變成他們的世外桃源。

御花園的風里，還殘留著硫磺的氣味，可更多的，是玉蘭花開的清香。就像這場荒唐的渡劫，雖然充滿了煙火氣，卻終究在塵埃落定后，迎來了最明媚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