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合坐在銅鏡前,看著鏡中那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渾濁的眼睛里映出滿臉的褶皺,像被雨水泡發的宣紙。太監正用象牙梳給他梳理花白的胡須,梳齒劃過的地方,又有幾根斷須飄落在錦帕上,白得晃眼。
“陛下,該喝參湯了。”太監捧著銀碗上前,碗里的參湯泛著琥珀色的光澤,是用印度殖民地送來的百年老山參燉的,據說一根就能抵半年俸祿。
柳合沒接那碗參湯,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撫過鏡中的臉頰,指腹在深深的法令紋里摩挲:“朕記得,朕比她還小兩歲。”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的銅鐘,“怎么她就……”
話沒說完,殿外傳來環佩叮當的聲響。蘇晚卿穿著身月白道袍走進來,鬢邊別著朵新鮮的玉蘭,肌膚依舊白皙,眼角連條細紋都沒有,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了足足二十歲。她手里捧著個白玉盒,里面裝著剛從印度運來的藍寶石,在晨光里泛著清冷的光。
“陛下看什么呢,這么出神?”她走到鏡前,看著鏡中兩人的倒影,忽然笑了,“您看您,都老成這樣了,還天天對著鏡子發呆。”
柳合猛地轉頭,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她:“你為什么不老?”聲音里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恐,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老貓,“你是不是用了什么妖術?是不是那些印度的寶石有問題?”
蘇晚卿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捧著寶石盒的手微微發顫。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老,這些年她試過用最烈的香料敷臉,故意在太陽底下暴曬,甚至偷偷喝了碗據說能催老的藥湯,可肌膚依舊光滑,頭發也沒白一根。
“阿合,你胡說什么呢。”她的聲音帶著委屈,眼底卻閃過一絲慌亂,“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或許是龍虎山的道士畫的符有用?”
“放屁!”柳合猛地揮開她的手,白玉盒“哐當”一聲掉在地上,藍寶石滾得滿地都是,像一顆顆散落的星辰,“朕早就覺得你不對勁!你是不是魅魔?是不是專門吸人精氣的妖怪?”
他的嘶吼聲驚得香爐里的灰燼泛起漣漪。太監們嚇得跪在地上,頭埋得幾乎貼到金磚,誰也不敢抬頭——誰都知道,陛下這兩年越來越怕老,尤其是在太后依舊年輕的對比下,更是變得喜怒無常。
蘇晚卿看著滿地的藍寶石,忽然覺得有些可笑。她這些年忙著算寶石賬,忙著在龍虎山建道觀,忙著讓印度殖民地的稅收翻倍,竟沒注意到自己真的沒老。“阿合,你冷靜點。”她撿起顆藍寶石,指尖冰涼,“我讓人去請江南最好的大夫,讓他們給我看看,好不好?”
柳合沒理她,轉身往內殿走,枯瘦的背影在晨光里佝僂著,像根被風吹彎的蘆葦。他邊走邊喃喃自語:“一定是朕病了,一定是朕病了……朕要找太醫,朕要煉丹,朕不能老……”
蘇晚卿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屏風后,忽然對著空蕩的大殿輕笑出聲,笑聲里帶著幾分無奈,幾分自嘲。她撿起地上的藍寶石,對著晨光看了看,忽然想起在江南,柳合說她“眼睛亮得像寶石”,那時他的眼神里滿是愛意,不像現在這樣,只剩下驚恐和猜忌。
“去把江南的張神醫請來。”她對著跪在地上的太監說,聲音恢復了平靜,“告訴張神醫,就說本宮得了怪病,不老之癥,讓他務必查出原因。”
太監剛要退下,又被她叫住:“再去銀作局,把那些紅寶石都融了,做成丹爐,讓龍虎山的道長接著給陛下煉丹。”她頓了頓,補充道,“多加點朱砂,讓陛下看著安心。”
張神醫趕到京城時,柳合正在御花園的丹爐前打轉。十幾個龍虎山的道長圍著丹爐忙碌,硫磺和硝石的氣味嗆得人睜不開眼。看見張神醫,柳合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張神醫,你快給朕看看,朕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為什么朕老得這么快?”
張神醫給柳合把脈時,蘇晚卿就站在旁邊,手里捻著串紫檀念珠。她看著張神醫的眉頭越皺越緊,心里忽然有些發慌——她也想知道,自己為什么不老。
“陛下,您的身體很正常,就是年紀大了,氣血虧虛,是自然現象。”張神醫松開手,語氣十分肯定,“至于太后……”他看向蘇晚卿,眼神里帶著困惑,“太后的脈象……像二十歲的姑娘,臣也說不出緣由。”
柳合猛地甩開張神醫的手,指著蘇晚卿尖叫:“你看!你看!她就是妖怪!她用妖術吸了朕的精氣!”他忽然抓起丹爐旁的一把桃木劍,踉踉蹌蹌地朝蘇晚卿撲去,“朕要殺了你這個妖怪!”
蘇晚卿嚇得連連后退,月白道袍的下擺被香爐絆倒,重重摔在地上。看著柳合通紅的眼睛,她忽然覺得眼前的男人很陌生——那個在雁門關為她擋箭的少年,那個在江南為她摘桂花的將軍,怎么就變成了這樣?
“陛下!”蘇文彥不知何時趕來,一把抱住柳合,花白的鬢角在晨光里泛著銀光,“您冷靜點!姑母不是妖怪,她是您的結發妻子啊!”
柳合掙扎著揮舞桃木劍,嘴里胡亂喊著:“她是妖怪!她不老!她想害死朕!朕要長生!朕要煉丹!”
蘇晚卿坐在地上,看著眼前混亂的一幕,忽然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她撿起地上的藍寶石,對著晨光看了看,忽然明白,不老或許不是恩賜,而是詛咒。尤其是在一個害怕老去的帝王面前,這份不老,竟成了原罪。
“文彥,扶陛下回殿吧。”她站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灰塵,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讓道長們繼續煉丹,他想煉多久,就煉多久。”
走出御花園時,她回頭看了眼丹爐里熊熊燃燒的火焰,硫磺的氣味嗆得她直咳嗽。她忽然想起在江南,柳合說要和她一起活到白發蒼蒼,那時的誓言像桂花糕一樣甜,如今卻成了鏡中破碎的倒影。
回到慈寧宮,她讓人把所有的印度寶石都鎖進銀庫,又將那些道教的經書扔進火盆。火焰吞噬經文的噼啪聲里,她忽然覺得很累,比算十年的寶石賬還累。
“去把張神醫叫來。”她對著掌事太監說,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疲憊,“告訴他,給本宮開一副最烈的藥,能讓本宮快點老的那種。”
太監愣了愣,以為自己聽錯了:“太后,您不是一直……”
“快去!”蘇晚卿打斷他,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看著太監匆匆離去的背影,她走到銅鏡前,看著鏡中那張年輕的臉,忽然覺得很陌生。這張臉,曾讓柳合癡迷,曾讓她在后宮站穩腳跟,可現在,卻成了刺向他的一把刀。
或許,變老也沒什么不好。至少,能和他一起,在時光里慢慢老去,總好過一個人留在原地,看著他在恐懼里發瘋。
丹爐的煙火依舊在宮墻內繚繞,像一場永遠醒不來的夢。夢里有江南的桂花糕,有雁門關的雪,有年輕的帝王和他不老的妻。可夢總會醒,就像人總會老,誰也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