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合坐在養心殿的楠木榻上,指尖劃過銅盆里的冰鑒,涼意順著指縫蔓延,卻壓不住心口的煩躁。案上堆著十幾本泛黃的醫書,《黃帝內經》的封皮被翻得卷了邊,里面夾著張龍虎山道士畫的符,朱砂痕跡早已發黑。
“陛下,西域送來的雪蓮到了。”太監總管捧著個白玉盤跪在地上,盤里的雪蓮還沾著冰碴,花瓣邊緣泛著淡淡的紫色,“回回醫說,用這雪蓮燉鹿鞭,能強筋健骨,延年益壽。”
柳合沒看那雪蓮,目光落在墻上的《南巡圖》上——畫里的他站在江南的碼頭上,玄色披風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那時的腰桿比畫里的桅桿還直。可現在,不過是彎著腰看半個時辰奏折,后背就疼得像被雁門關的箭射穿了。
“讓御膳房燉了。”他的聲音有些發澀,拿起案上的銀匙,卻發現手在微微發顫。這手抖的毛病是上個月開始的,蘇文彥說是“操勞過度”,可他自己清楚,是歲月不饒人。
太監剛要退下,又被他叫住:“去把那個西域來的胡醫叫來,就是說會煉長生丹的那個。”
胡醫很快就來了,高鼻梁深眼窩,穿著件波斯錦袍,手里捧著個黑陶丹爐,爐身上刻著看不懂的阿拉伯文字。“尊敬的陛下,”胡醫的漢語帶著濃重的口音,指節敲了敲丹爐,“這里面是用硫磺、硝石和水銀煉的丹藥,每日一粒,可保精力充沛,百病不侵。”
丹爐打開的剎那,股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柳合忍不住咳嗽起來。他看著胡醫倒出的黑色藥丸,表面泛著詭異的光澤,忽然想起在雁門關,老軍醫說過“水銀是毒物,碰不得”。
“這玩意兒真能長生?”他捏起藥丸,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像捏著塊凝固的血。
胡醫連忙點頭,從懷里掏出本羊皮書,上面畫著個留著長胡子的老者,旁邊寫著行阿拉伯文。“這是我們波斯的先知,活了一百八十歲,就是靠這個。”他指著羊皮書,眼神里滿是篤定。
柳合將藥丸扔進嘴里,苦澀的味道瞬間在舌尖炸開,帶著股金屬的腥氣。他看著胡醫諂媚的笑臉,忽然覺得這場景有些熟悉——就像小時候在邊關,雜耍的江湖人拿著“大力丸”吹噓能刀槍不入,那時的他還信過。
“陛下,太后派人送了些東西來。”蘇文彥的聲音在殿外響起,少年丞相如今已是鬢角染霜,手里捧著個紅木匣子,“姑母說,這是她讓人從印度采的靈芝,據說長在千年古樹上,有安神定魂的功效。”
柳合打開匣子,里面的靈芝足有巴掌大,菌蓋邊緣泛著金黃,確實是罕見的珍品。他忽然想起蘇晚卿在慈寧宮算寶石賬時的樣子,那時她總說“錢財乃身外之物”,可現在卻比誰都明白,命比銀子金貴。
“替朕謝太后。”他將靈芝遞給太監,“讓藥膳房燉了,加些枸杞,別太苦。”
蘇文彥看著案上的黑陶丹爐,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皺:“陛下,胡醫的丹藥怕是……”
“你懂什么。”柳合打斷他,聲音里帶著刻意的強硬,卻掩不住底氣不足,“當年秦始皇派徐福東渡求仙藥,漢武帝煉了一輩子丹,他們都想長生,朕為何不能?”
蘇文彥沒再說話,只是從袖中掏出本賬冊:“陛下,印度殖民地的稅收賬目清了,除去軍費和工匠的工錢,還剩五十萬兩。姑母說,不如用這筆銀子在龍虎山建座道觀,請些得道高人來給陛下祈福。”
柳合接過賬冊,目光在“五十萬兩”的數字上停留許久。他忽然笑了,笑聲里帶著幾分自嘲:“五十萬兩買幾年陽壽,倒也劃算。”他在賬冊上批了個“準”字,朱砂筆在紙上拖出長長的痕跡,像道凝固的血。
三日后,龍虎山的道長住進了紫禁城,在御花園的角落里搭起了丹爐。熊熊燃燒的炭火映紅了半個夜空,硫磺和硝石的氣味順著風飄進慈寧宮,蘇晚卿正在核對印度寶石的賬目,聞到這氣味忍不住皺了皺眉。
“太后,陛下讓道長煉的‘九轉還魂丹’,說要七七四十九天才能成。”掌事太監捧著顆鴿血紅寶石進來,這是剛從印度運來的,“聽說光藥材就花了二十萬兩,里面還有西域的夜明珠磨成的粉。”
蘇晚卿將寶石放進錦盒,指尖劃過盒蓋上的八卦紋:“讓銀作局把這個做成鎮紙,要刻上‘延年益壽’四個字。”她忽然想起什么,又補充道,“告訴道長,煉丹時多加點朱砂,龍虎山的道士說,朱砂能安神。”
太監剛走,她就提筆給蘇文彥寫了封信,讓他在江南尋訪名醫,尤其是擅長調理身體的老中醫,別管花多少錢,一定要請到京城。信的末尾,她特意加了句“別讓陛下知道,就說是給本宮調理身子的”。
柳合每日清晨都去御花園看煉丹,看著道長們往丹爐里扔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西域的雪蓮、南海的珍珠、甚至還有印度運來的紅寶石粉末。丹爐里的火苗忽明忽暗,映得他的臉像張褶皺的紙,再也不見當年在雁門關的英氣。
“陛下,第一爐丹成了。”道長捧著個金盤走來,盤里的丹藥通體赤紅,表面泛著油光,“此丹名為‘續命丹’,每日一粒,可增壽一紀。”
柳合拿起一粒丹藥,放在鼻尖聞了聞,一股濃烈的硫磺味嗆得他連連后退。他忽然想起蘇晚卿說過的話:“柳合,你要是再折騰,小心把身子折騰垮了。”那時她的語氣帶著嗔怪,眼里卻滿是擔憂。
“先放著吧。”他放下丹藥,轉身往養心殿走,腳步比來時慢了許多。路過太液池時,看見幾個小太監在放紙鳶,那紙鳶飛得又高又穩,像只自由的鳥。他忽然想起在江南,他和蘇晚卿比賽放風箏,他的風箏總比她的飛得高,那時的笑聲比太液池的水波還蕩漾。
回到養心殿時,藥膳房送來的靈芝湯已經涼了。柳合沒讓熱,端起來慢慢喝著,苦澀的味道里帶著淡淡的甘,像極了人生的滋味。他看著案上那碗黑乎乎的丹藥,忽然覺得有些可笑——當年在雁門關,刀光劍影里都沒怕過,現在卻怕起了歲月這把刀。
“把丹爐拆了吧。”他對著空氣說,聲音輕得像嘆息,“讓道長們回龍虎山去,賞他們些銀子,夠他們蓋座道觀了。”
太監總管愣了愣,以為自己聽錯了:“陛下,那‘九轉還魂丹’……”
“不煉了。”柳合擺擺手,目光落在窗外的玉蘭樹上,枝頭的新花正開得熱鬧,“朕想通了,人活一輩子,該做的事做了,該愛的人愛了,就夠了。長生不長生的,有什么意思。”
他拿起那本被翻卷了邊的《黃帝內經》,忽然覺得里面的字句比丹藥有用——“起居有常,飲食有節,不妄作勞,故能形與神俱,而盡終其天年”。原來最好的長生,不是丹藥,而是順應自然。
傍晚時分,蘇晚卿派人送來些桂花糕,還是當年的味道。柳合拿起一塊,放在嘴里慢慢嚼著,甜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他忽然想起在江南,蘇晚卿追著打他的樣子,那時的陽光暖得像現在手里的桂花糕,甜得讓人心頭發顫。
窗外的丹爐還在燃燒,硫磺的氣味漸漸淡了,取而代之的是玉蘭的清香。柳合看著案上的奏折,忽然覺得,與其求長生,不如多做幾件實事——讓江南的織戶能吃飽穿暖,讓印度的棉花能織出好布,讓這天下的百姓,都能像他手里的桂花糕一樣,活得甜甜蜜蜜。
這或許,就是最好的長生。
(我家合合不能死,我家合合不能死,我家合合不能死,我家合合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