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瓜的手機屏幕在昏暗的辦公室角落里，又一次不合時宜地亮起。不是王二虎催款的咆哮，也不是趙大夯抱怨進度的牢騷，更不是前妻帶著哭腔的求助。屏幕上是蘇曉發來的照片：背景是迪拜棕櫚島填海造地工程的恢弘現場，巨大的攤鋪機正吞吐著熱氣騰騰的黑色瀝青，遠處是碧海藍天和標志性的帆船酒店。陽光刺眼，瀝青路面反射著油亮的光澤，像一條延伸向未來的黑色緞帶。

配文簡潔有力：“‘寒武紀’改性瀝青，拿下棕櫚島主跑道！零沉降，抗70℃高溫！”

緊接著又跳出一條，是蘇曉穿著實驗室白大褂，站在一條模擬極地環境的冰封跑道上，背景是復雜的儀器和結霜的管道：“-50℃極寒測試，抗裂性能碾壓國際競品！”

最后是一條語音，點開，蘇曉清泠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更多的是興奮：“面瓜，剛開完董事會，高新材料公司（就是以前那個瀝青廠！）正式啟動上市流程了！海外建廠選址也定了，得全球飛……累是真累，但看著咱們的東西鋪在全世界，感覺累并快樂著！”

面瓜看著那照片里意氣風發的蘇曉，聽著她語音里飛揚的語調，心里像被塞進一團溫熱的棉花，又暖又脹，還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那個曾經在西北工地默默觀察、在棚戶區泥潭里堅定查賬的女孩，如今已是攪動全球基建風云的“瀝青女王”。她的世界星辰大海，而自己呢？還陷在這個充斥著垃圾山、陽光窗、Suavemente哲學的棚改泥潭里，當著一塊被各方勢力捶打的“質量盾牌”。

他指尖在屏幕上懸停許久，想回復點祝賀的話，打打刪刪，最終只發過去一個樸實無華的：外加一句：“注意休息，別太拼。”發完又覺得干巴巴的，像隔靴搔癢。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把手機屏幕朝下扣在桌上，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來自云端的光芒。

蘇曉的回復很快，是一個笑臉表情：然后是一張隨手拍的街景，似乎是北歐某個小鎮，色彩斑斕的房子，寧靜的街道，配文：“這里下午四點就天黑了，像童話。想起咱們總公司后面那條小吃街的煙火氣了。”沒有刻意撩撥，只是自然而然的分享，像朋友，又似乎比朋友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牽絆。這點滴的問候，像細小的藤蔓，悄然纏繞著面瓜那顆在泥沼中沉浮的心。他盯著那條消息，心里那點酸澀發酵成了更復雜的東西，是欣賞，是遙不可及的向往，還有一絲…連而面瓜自己都不敢深究的、隱秘的悸動？他趕緊甩甩頭，把這念頭壓了下去。

這絲剛冒頭的、不合時宜的春意，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和壓抑的抽泣聲瞬間擊得粉碎。

辦公室門被推開，前妻站在門口，眼睛紅腫得像桃子，整個人瘦了一圈，憔悴不堪。她身邊，站著面瓜的兒子——小瓜。才一年多不見，那個曾經陽光開朗、成績優異的少年，此刻卻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他低著頭，肩膀垮塌，厚厚的劉海遮住了眼睛，身上穿著明顯不合身的寬大校服，透著一股死氣沉沉的陰郁。

“面瓜，我…我真的沒辦法了…”前妻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絕望，“小瓜他……”

小瓜猛地抬起頭，眼神空洞麻木，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直勾勾地盯著面瓜。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委屈，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蕪。他嘴唇動了動，“爸爸”兩個字仿佛卡在喉嚨里，無聲而又迅速低下頭，雙手緊緊攥著衣角，指節泛白。

前妻哭訴著：小瓜的成績一落千丈，從年級前十掉到墊底。在學校被孤立，被嘲笑“沒爹的野孩子”，甚至被勒索。回到家就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摔東西，用頭撞墻，整夜整夜失眠。帶去醫院，說是得了重度抑郁癥，還有焦慮……自殘傾向。“他……他昨天在浴室……用剃須刀片……”前妻說不下去了，捂著臉泣不成聲。

面瓜只覺得一股酸楚帶著寒氣直杵心窩子，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看著兒子那毫無生氣的樣子，看著前妻崩潰的哭泣，心痛與愧疚如鯁在喉。那些關于蘇曉的悸動、關于吳大帥的算計、關于工作的煩惱，瞬間被碾得粉碎。他當前最重要的身份，只有一個：父親。

他猛地站起身，繞過桌子，走到小瓜面前。他想抱抱兒子，手伸到一半，又僵在半空，怕自己的觸碰會刺激到他。最終，他只是用從未有過的、帶著顫抖的輕柔聲音說：“小瓜…，爸…爸爸在。沒事了…沒事了…”

小瓜卻沒有任何反應，像一尊落寞而冰冷的雕塑。

接下來的日子，面瓜的生活被徹底撕裂。他白天是棚改指揮部的“質量盾牌”，在趙大夯的咆哮和柳青青的冷眼中艱難周旋，處理著基坑滲水、鋼筋綁扎偏差、王二虎偷工減料等等層出不窮的麻煩。下班鈴聲一響，他就成了救火隊員，沖到醫院或心理咨詢室，陪著小瓜做治療。看著兒子在經顱磁刺激治療儀下像個無助的小動物，看著他在沙盤治療室里沉默發呆，看著醫生調整那些名字拗口的抗抑郁藥物……每一個畫面都像鈍刀子在割面瓜心頭的肉。

工作電話不斷響起，趙大夯催進度，王二虎要錢，柳青青堅持返工……他焦頭爛額，疲憊不堪。手機那頭，蘇曉偶爾發來的異國風景或實驗室進展，成了唯一能讓他短暫喘息的微光，但這點光，在沉重的現實面前，顯得那么奢侈和虛幻。他連回復的精力都幾乎被榨干。父親的責任像一副無形的鐐銬，將他牢牢鎖在地面，而蘇曉的世界在云端。他站在中間，撕裂感無處不在。

指揮部這口大染缸，并未因面瓜的個人困境而停止翻騰，反而在吳大帥的“Suavemente”管理下，發酵出更濃烈的酸腐氣息。

指揮部辦公室副主任，人稱“林妹妹”的林莉莉，是個標準的“花瓶”。妝容永遠精致到頭發絲，穿著凸顯曲線的套裙，走路弱柳扶風，說話嬌嗲得能滴出蜜來。她的主要工作，似乎就是給吳大帥端茶倒水和把吳總辦公室書柜上的文件擺得更好看一些，以及…在吳大帥心情好的時候，適時地遞上剝好的水果。林莉莉還有一個最擅長的強項，就是用崇拜的眼神聆聽吳大帥吹噓他的“Suavemente”哲學。

還有財務部，新來了一位出納，白小純，人如其名，看著清純無辜，像個剛畢業的大學生，算是吳大帥用勞務派遣方式從一個乙方借用的人才。說是人才，那業務能力用財務部人員話說，“也太一般般了吧”，但白小純給人提供情緒價值的能力可不是誰能比得上的。吳大帥抱怨辦公室空調太干，她第二天就“貼心”地搬來一臺粉色的加濕器，放在吳大帥辦公桌旁。吳大帥說熬夜看文件眼睛酸，她立刻“發現”自己包里有瓶進口眼藥水，“正好”給吳總點幾滴試試。她看吳大帥的眼神，帶著恰到好處的羞怯和仰慕。

這兩位指揮部“小花”，在各自的部門里卻是另一副面孔。林莉莉仗著“近水樓臺”，對辦公室其他人頤指氣使，訂個盒飯都能挑三揀四半小時。白小純則在財務部橫著走，報銷單貼得稍有不規范就甩臉子打回去，對老會計也敢指手畫腳。

她們共同的敵人，是氣質清冷、專業過硬、從不給吳大帥拋媚眼的柳青青。林莉莉覺得柳青青“裝清高”，白小純覺得柳青青“老女人還端著”。兩人明里暗里較著勁，都想成為吳大帥身邊最獨特的那朵解語花。

于是，指揮部經常能上演的戲碼越來越光怪陸離。

柳青青拿著需要吳大帥緊急簽批的質量整改通知單去找吳大帥，林莉莉必定“恰好”擋在門口：“哎呀柳部長，吳總需要安靜地思考一個重要決策，您最好不要在這個時候打擾他，稍等會兒哈？”

白小純“不小心”把茶水灑在柳青青放在桌上的重要技術資料上，然后驚慌失措地道歉，大眼睛里瞬間蓄滿淚水，楚楚可憐。

吳大帥帶著“后宮團”下工地“檢查”，林莉莉和白小純必定一左一右簇擁著，遞水的遞水，拎包的拎包，唯恐照顧不周，讓吳大帥身邊能擠近一只蒼蠅。就連柳青青也被擠到了一邊不得近身。林莉莉還會“天真”地問些諸如“吳總，這鋼筋為什么是彎的呀？”之類的問題，引得吳大帥好為人師地大談“Suavemente”的哲學式的力學原理。

柳青青對此通常報以一聲幾不可聞的冷哼，或者干脆無視。但面瓜幾次捕捉到她看向林、白二人時，眼中那冰冷刺骨的鄙夷，以及看向吳大帥背影時，那一閃而過的復雜情緒——有利用，有不屑，或許…也有一絲不甘？

而這出后宮爭寵戲，似乎也影響到了前朝。

工程管理部部長趙大夯，吳大帥的曾經最親的老鄉加兄弟，最近明顯情緒不佳。他不再像以前那樣頻繁地往吳大帥辦公室跑，匯報工作時也少了那份諂媚的熱乎勁。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多的“應酬”感。

面瓜好幾次晚上加班處理小瓜的事情后，拖著疲憊的身體回指揮部取東西，都能撞見趙大夯喝得滿面紅光，被幾個分包老板簇擁著，從項目部旁邊那家掛著“蒙古大營”招牌、實則提供“特殊服務”的高檔酒樓里搖搖晃晃地出來。趙大夯嘴里罵罵咧咧，聲音很大：

“媽的！活兒干得憋屈！錢也他媽少了！重色輕友！操！”

“兄弟我……我容易嗎？風吹日曬！替他盯著！結果呢？好處都他媽流別人兜里了！”

“喝！今晚不醉不歸！記……記王總賬上！”

旁邊一個油頭粉面的分包老板趕緊攙住他，陪著笑：“趙哥消消氣！吳總那也是工作需要！您才是咱們的主心骨！來來來，下一場！兄弟陪哥去放松放松！姑娘們都等著呢！”一群人哄笑著，鉆進等在路邊的豪車。

面瓜躲在暗處，看著車燈遠去，空氣中殘留著酒氣和趙大夯的怨憤。看來，吳大帥把更多“Suavemente”得來的好處，以及這“Suavemente”的權限，更多地流向了能給他帶來“早班車”溫暖和“小白花”崇拜的領域，冷落了這位替他沖鋒陷陣、制造“垃圾山”和“陽光窗”的好兄弟。趙大夯的怨氣，像一顆埋在工地上的隱形炸彈，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會點爆。

面瓜深吸一口冰冷的夜風，混雜著塵土和遠處垃圾山隱約的酸腐氣。他摸了摸口袋，那塊畫著笑臉的混凝土碎塊還在。一邊是兒子深陷的抑郁泥潭和破碎的家庭，一邊是蘇曉星光璀璨卻遙不可及的世界，眼前是吳大帥操控下愈發混亂污濁的指揮部修羅場。

他抬頭看了看棚戶區上空灰蒙蒙的、看不到星星的夜空，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疲憊和迷茫。裂痕里的光，似乎也被這沉重的現實暫時遮蔽了。但他知道，他不能倒下。為了那個眼神空洞的少年，他得撐住。為了那些被“Suavemente”哲學吞噬的利益和公正，他得繼續當那塊看似窩囊、卻必須硬扛的“盾牌”。路，還長著呢。（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