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面瓜的故事(三十二)
- 面瓜的故事
- 冰玲瓏1970
- 4215字
- 2025-08-27 07:23:29
山東的海,藍得有些晃眼。細軟的沙灘上,面瓜小心翼翼地陪著兒子小瓜堆沙子。小瓜動作遲緩,眼神依舊沒什么焦距,機械地用塑料鏟子戳著沙堆,堆出一個歪歪扭扭、隨時可能坍塌的“城堡”。前妻坐在不遠處的遮陽傘下,看著兒子,又看看面瓜,眼神復雜。
這十幾天年假,是面瓜硬著頭皮從吳大帥那里磨來的。吳大帥當時正被“碩導夢”沖昏頭腦,不耐煩地揮揮手:“去吧去吧!家庭重要!要處理好!別耽誤正事就行!”面瓜知道,在吳大帥眼里,自己這塊“質量盾牌”暫時離開,正好讓柳青青和趙大夯的矛盾徹底暴露出來,方便他更好地拿捏。
面瓜努力扮演著好父親的角色。他笨拙地給小瓜講自己小時候在工地撿廢鐵的故事,帶他踩浪花,撿貝殼。小瓜的反應很淡,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但偶爾,在夕陽西下,海風輕拂的時候,面瓜捕捉到兒子眼中一閃而過的、極細微的波動,像是冰層下微弱的水流。這讓面瓜心里那點渺茫的希望,又頑強地燃起一絲火苗。
然而,這點火苗很快被指揮部打來的電話澆了個透心涼。
電話是趙大夯打來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又急又沖:“面瓜!你他媽休假休到火星去了?!基坑支護出問題了!局部有垮塌跡象!柳青青那娘們兒咬死了是上次垂直度偏差沒處理徹底!現在勒令停工全面檢測!王二虎那邊跳著腳罵娘!吳總電話打不通!你趕緊給個話!怎么辦!不然工期可就完蛋了!”
趙大夯的咆哮像連珠炮,隔著電話線都能感受到他那快要炸開的怨氣和甩鍋的急切。面瓜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基坑支護出事可不是鬧著玩的!他下意識地站起身,對著電話急道:“具體情況怎么樣?有沒有照片,經我發過來看看!還有檢測數據!哦,先疏散周邊人員!安全第一!”
就在他全神貫注對著電話吼叫,試圖在千里之外遙控這攤爛泥時,他沒注意到,身邊小瓜的身體猛地繃緊了。父親那瞬間爆發的焦躁、那重新被工作拉走的注意力、那對著電話吼叫的陌生面孔……像一根根冰冷的針,狠狠扎進小瓜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經里。
那些被刻意遺忘的片段,不受控制地在腦海中炸開:
小學四年級的放學路上,幾個高年級男生把他堵在墻角,搶他的零花錢,嘲笑他:“沒爹的野種!你爸是不是貪污犯跑路了?”
初中教室,他鼓起勇氣回答了一個問題,卻引來一片哄笑和模仿:“看!書呆子又想顯擺!跟他爸一樣假清高!”
家里,母親和那個“叔叔”在客廳大聲爭吵,摔東西,他把自己鎖在房間,用被子蒙著頭,聽著母親壓抑的哭聲和那個男人摔門而去的巨響……
世界一片黑暗,只有窒息感如影隨形。
“啊——!!!”一聲凄厲的、不似人聲的尖叫猛地撕裂了海邊的寧靜!
小瓜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幼獸,雙眼赤紅,猛地從沙地上彈起來!他死死盯著面瓜手里那個仿佛連接著所有痛苦根源的手機,所有的委屈、恐懼、憤怒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他像一顆失控的炮彈,狠狠撞向面瓜!
面瓜猝不及防,手機脫手飛出!
“不要!小瓜!”前妻尖叫著撲過來。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小瓜撞倒面瓜后,看也沒看踉蹌的父親,一把抓起落在沙灘上的手機,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浩瀚無邊、波濤翻滾的大海,狠狠地、絕望地扔了出去!
噗通一聲輕響。手機在空中劃出一道短暫的弧線,消失在了深藍色的浪涌里,連個水花都沒濺起來。
時間仿佛凝固了。
小瓜站在原地,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喘著粗氣,赤紅的眼睛里還殘留著瘋狂的余燼,但更多的是一種發泄后的茫然和更深重的絕望。他看著自己空空的手,又看看那片吞噬了手機的大海,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面瓜狼狽地從沙灘上爬起來,臉上沾著沙子,看著兒子劇烈顫抖的背影,又看看那片平靜得近乎殘忍的大海,只覺得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心痛瞬間攫住了他。工作?吳大帥?柳青青?趙大夯?王二虎?在這一刻,全都化作了虛無。他沖上去,不顧一切地緊緊抱住兒子,聲音嘶啞顫抖:“沒事兒…小瓜…爸爸在…爸爸哪兒也不去了…手機…咱不要了…咱們不要了…”
小瓜在他懷里,像一截失去所有支撐的木頭,僵硬冰冷。只有那細微的、壓抑到極致的抽泣聲,證明他還活著。
電話那頭的趙大夯,只聽到一聲尖叫、一陣混亂的碰撞聲,然后就是“嘟嘟嘟…”的忙音。他舉著手機,一臉懵逼,隨即破口大罵:“操!面瓜你個慫包!關鍵時刻掉鏈子!”他狠狠把手機摔在桌上。
面瓜短暫地“失聯”了。沒有手機,他仿佛與那個充滿“Suavemente”哲學的污濁世界徹底隔絕。他全身心地陪著兒子,在陌生的海邊小鎮,看日出日落,看漁民歸航,沉默地堆著永遠堆不完美的沙堡。小瓜的尖刺似乎隨著那部手機的沉沒,暫時收斂了一些,雖然依舊沉默寡言,但眼神里那種毀滅性的瘋狂褪去了,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空洞。面瓜的心,也跟著沉在冰冷的海水里,泡得發皺發苦。
他偶爾會想起蘇曉。那來自云端的問候,那實驗室的燈光,那裝配式墻板反射的冰冷光澤……仿佛從另一個世界遙遠照過來的星光。他不敢想蘇曉聯系不上自己會怎樣,是擔心?是失望?還是…唉!無暇顧及了。巨大的差距和現實的泥濘,讓他連去想象的勇氣都幾乎喪失殆盡。
就在面瓜父子在海邊掙扎于無聲的戰爭時,棚戶區項目指揮部,正迎來一場來自更高層面的、裹挾著科技風暴的“調研”。
梁雪來了。而且,董事長親自帶隊,說陪同可能更貼切吧。
昔日破敗的指揮部小樓被臨時突擊打掃得煥然一新。吳大帥西裝革履,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臉上堆著比陽光還燦爛的笑容,早早帶著他的“后宮團”和核心骨干在門口迎接。趙大夯也收起了平日的怨氣,努力擠出笑容,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點僵硬。柳青青依舊清冷,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眼神平靜無波。
“董事長!梁總!歡迎蒞臨指導!我們棚改項目全體同仁,倍感振奮?。 眳谴髱洘崆檠笠纾帐謺r腰彎得恰到好處。
梁雪依舊是那副冷靜到近乎刻板的模樣,微微頷首,目光銳利如手術刀,掃過眾人,最終落在吳大帥臉上:“吳總,棚戶區改造是民生工程,也是城市更新的深水區。業務鏈條長,參與方多,信息不透明、流程不規范的問題可是尤為突出啊。董事長和我都認為,這正是區塊鏈技術落地應用的最佳試驗田?!?
她的話沒有任何寒暄,直指核心。吳大帥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零點幾秒,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了一下。區塊鏈?又是這該死的區塊鏈!那個“不可篡改”、“永久記錄”的詛咒!
“啊…是是是!梁總高瞻遠矚!”吳大帥迅速調整表情,恢復從容,“我們基層一定全力配合!擁抱新技術!打造陽光棚改!”他嘴上說得漂亮,心里卻警鈴大作。陽光?區塊鏈這玩意兒真鋪開,他那些“垃圾山”、“陽光窗”、“幽靈車”還不得被照得原形畢露?
調研會開得吳大帥如坐針氈。梁雪詳細闡述了區塊鏈如何應用于棚改:拆遷協議電子簽約即上鏈固化,補償金發放運用銀企址聯,路徑全程可追溯,工程變更簽證多方在線確認留痕不可篡改,材料進場驗收數據實時上鏈……每一項都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對準了他賴以生存的“Suavemente”操作空間。
“比如,”梁雪舉了個例子,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吳大帥,“如果出現未經合理程序、理由牽強的重大設計變更…”她停頓了一下,仿佛在回憶什么,“比如窗戶尺寸或材質突然大幅升級,其決策過程、成本影響,在區塊鏈系統下將全程留痕,任何不合規的操作都無處遁形?!?
吳大帥只覺得后脖頸子涼颼颼的,感覺柳青青那冰冷的視線似乎也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強笑著點頭:“對對對!透明!規范!太好了!”心里卻把梁雪罵了個底朝天。
調研間隙,梁雪似乎想起了什么,問身邊的助理:“面瓜同志呢?他分管質量,又在審計方面有經驗,這個區塊鏈試點,他應該參與進來?!?
吳大帥趕緊接話:“哎呀,梁總,真是不巧!面瓜同志家里孩子身體不太好,請了年假,陪孩子去海邊休養了。”
“哦?”梁雪微微蹙眉,拿出手機,“我打個電話問問情況,關心一下?!彼龘芡婀系奶柎a。
會議室里很安靜。所有人都聽到了手機里傳出的、清晰而冰冷的提示音:“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梁雪放下手機,眉頭鎖得更緊,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她沒再說什么,但這份擔憂和主動聯系,卻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
趙大夯站在角落,眼珠子滴溜溜亂轉。梁總親自打電話關心面瓜?還關機了?聯想到面瓜之前被董事長點名搞審計的背景……趙大夯那顆被怨氣充滿的聰明腦袋,瞬間腦補出一場大戲:難道面瓜是梁總,甚至董事長安插在吳大帥身邊的釘子?是欽差大臣?難怪吳大帥最近有點虛?他越想越覺得有可能!自己之前還跟面瓜對著干,真是蠢到家了!現在面瓜“失聯”,是不是在執行什么秘密任務?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趙大夯心里瘋狂滋生:巴結面瓜!必須盡快地又不露聲色地掛上面瓜這根藤!這可能是自己擺脫吳大帥控制、甚至反戈一擊報復一下這個重色輕友的老狐貍的唯一機會!
調研結束,送走了董事長和梁雪這尊大佛,吳大帥臉上的笑容瞬間垮掉,像一張劣質的面具。他把自己關進辦公室,反鎖上門。什么“陽光棚改”!什么“區塊鏈”!這是要刨他的根??!
他煩躁地踱著步,拿起私人手機,翻出一個塵封已久的號碼,備注名只有一個字母:“L”。這是寒冰留給他的一份“遺產”,那個精通數字化、擅長鉆系統漏洞的“專家”,當年幫寒冰處理過不少“技術性”問題。寒冰倒臺后,這人就銷聲匿跡了。
吳大帥猶豫再三,還是撥通了電話。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一個沙啞、警惕的聲音傳來:“誰?”
“是我,老吳。”吳大帥壓低聲音,“是韓總給我的號碼,老領導雖然不在了,但她說過,只要我有需要,隨時可以撥通這個號碼?!?
“…嗯…我知道,吳總請講?!薄艾F在有條該死的鏈子,是什么區塊鏈,想拴住咱們的手腳,梁雪搞的。你有什么辦法讓它在咱們的項目上……失靈嗎?或者,找到它的漏洞?”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吳大帥聽著粗重的呼吸聲,強忍著不耐煩。最終,那個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絲詭異的笑:“……鏈子?呵呵……再結實的鏈子,也怕懂開鎖的人。但得有合適的代價,吳總應該明白?!?
吳大帥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和希望交織的光芒。他知道,與虎謀皮的代價不會小,但比起被區塊鏈照得無所遁形,他寧愿在黑暗中,去絞殺這道刺眼的光:“可以,可以細聊。”
與此同時,趙大夯正翻箱倒柜,找出一盒自己珍藏的、沒舍得抽的高檔香煙,又讓手下馬上去買最好的咖啡豆。他搓著手,臉上堆起從未有過的、近乎諂媚的笑容,盤算著等面瓜休假回來,該如何不著痕跡地,向這位“疑似欽差”表達自己的“忠心耿耿”和“棄暗投明”。
海邊的面瓜,對此一無所知。他正笨拙地用貝殼在沙灘上拼湊一個笑臉,試圖逗兒子開心。海浪嘩嘩地沖刷著岸邊,仿佛在嘲笑這岸上的人們,無論身處何地,都逃不開那名為“現實”的、冰冷咸澀的潮水。他襯衫口袋里,那塊畫著笑臉的混凝土碎塊,隔著濕漉漉的衣料,硌著他的皮膚,像一個沉默的、堅硬的錨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