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第一次記住自己的名字，是在祠堂前的石階上。那天清明，奶奶用藍布帕子擦著她額角的汗，指腹蹭過她眉間那顆淡褐色的痣：“記住了，你叫陳禾，禾苗的禾。”
石階縫里鉆出幾株蒲公英，絨毛球被風掀得打顫。阿禾伸手去夠，奶奶卻攥住她的手腕往祠堂里拽。穿黑布衫的老人們坐在長凳上，煙袋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供桌上擺著三個牌位，中間那個的黑漆裂了道縫，像誰沒忍住哭出的紋路。
“磕三個頭。”奶奶按著她的后頸。膝蓋磕在青磚上的疼，比去年冬天掉進池塘的冰碴還尖銳。她偷瞄著供桌前的香燭，火苗把奶奶的影子投在墻上，像株彎了腰的蘆葦。回家路上要經過曬谷場。王阿婆的孫子騎著竹馬從她身邊沖過，竹枝掃到她的胳膊。那孩子喊著“我娘給我買了新涼鞋”，聲音脆得像敲碎的瓷碗。阿禾低頭看自己的布鞋，腳趾頭把鞋面頂出兩個圓鼓鼓的包，鞋跟處磨出的洞能看見路上的石子。“等秋收了給你做新鞋。”奶奶的手粗糙得像磨盤，牽著她時卻總怕捏碎了似的。青瓦巷的屋檐在頭頂連成條灰黑色的線，墻根下的青苔被雨水泡得發脹。阿禾數著腳下的石板，第十七塊缺了個角，她每次走到這里都要踮一下腳。
夜里躺在竹床上，能聽見隔壁張嬸和人聊天。“陳家那丫頭，爹媽都不管了。”“她娘上個月帶新男人回村，給后兒子買了兩斤糖果，愣是沒給她個眼神。”“她爹在廣東倒騰生意，聽說新媳婦又生了個小子。”
蚊子在帳子外嗡嗡轉，阿禾把臉埋進奶奶的懷里。奶奶的褂子上有股煙火氣，混著白天割的艾草香。她摸到奶奶后頸的皺紋，像青瓦巷墻上那些縱橫交錯的裂縫。
“奶，我爹娘是不是不要我了？”
奶奶拍著她后背的手頓了頓，然后繼續輕輕拍著，像哄著個漏了氣的布娃娃。“傻囡囡，你有奶奶呢。”帳子外的月光漏進來，在地上描出窗欞的影子，阿禾數著那些格子，數到第三十二格時睡著了。
七歲那年秋天，阿禾背著奶奶縫的布書包去學堂。書包里裝著爺爺用煙盒糊的練習本，還有半截用線纏著的鉛筆。路過供銷社時，她總盯著玻璃柜里的鐵皮鉛筆盒。粉藍色的，上面畫著兩只小鹿，打開時能聽見“咔嗒”一聲輕響，像誰在耳邊說悄悄話。
同桌林曉梅就有這樣的鉛筆盒。每天早讀課，曉梅都要把鉛筆盒打開又合上，小鹿的眼睛在陽光下閃著光。阿禾的布書包放在桌肚里，邊角被課本磨得起了毛。
“你爹媽呢？”曉梅轉著鉛筆問她。鉛筆桿上的橡皮頭被啃得坑坑洼洼。
阿禾摳著書包上的布結：“我爹在廣東，我娘……在很遠的地方。”
“我媽說你是沒人要的孩子。”曉梅的聲音突然壓低，像怕被風聽見。
阿禾猛地把鉛筆往桌上一摔，半截筆芯斷成了三截。她看著曉梅瞪圓的眼睛，突然抓起對方的鉛筆盒往地上砸。鐵皮碰撞水泥地的聲響，把全班的目光都吸了過來。曉梅的哭聲像擰開的水龍頭。阿禾站在原地，看著鉛筆盒上的小鹿摔變了形，突然想起去年在池塘邊看見的蜻蜓，被頑童掐掉翅膀后，在泥地里徒勞地掙扎。
老師把她送到家時，奶奶正在灶臺前燒火。柴草噼啪作響，鍋里的米粥咕嘟冒泡。聽老師說完事情經過，奶奶從灶膛里抽出根燃著的柴火，在阿禾手心燙了下。“疼嗎？”奶奶的聲音比灶膛里的灰還冷。
阿禾咬著嘴唇沒說話，眼淚砸在手背上，像落在燒紅的烙鐵上，瞬間就沒了痕跡。傍晚爺爺從田里回來，背簍里裝著半筐紅薯。他蹲在門檻上削紅薯皮，刀背敲在木盆邊緣的聲音，和阿禾的抽泣聲此起彼伏。爺爺突然把削好的紅薯塞進她手里：“明兒我去鎮上，給你買個鉛筆盒。”
阿禾咬著紅薯，甜絲絲的味道混著眼淚往下咽。她看見爺爺后頸的汗珠，順著皺紋滑進衣領，像雨珠落進干裂的土地。
第二天放學，爺爺真的舉著個鉛筆盒在學堂門口等她。不是粉藍色的，是軍綠色的，上面印著五角星。打開時同樣有“咔嗒”聲，只是那聲音沉悶悶的，像爺爺抽煙時的咳嗽。
“店老板說了，這個最結實。”爺爺的手在藍布褂子上蹭了又蹭，“能用到你考中學。”
阿禾把鉛筆盒抱在懷里，軍綠色的漆在夕陽下泛著光。她突然發現爺爺的指甲縫里全是泥，像永遠洗不掉的墨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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