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陳立青就喊上王大炮，坐進了王寶田那輛突突亂響的“長江750”偏三輪，一路顛簸著往安和縣城西頭開。

城西是縣里的老工業區，空氣里都飄著一股子舊年月留下的煤灰和機油味兒。

那家黃了的罐頭廠，就窩在工業區最邊上的旮旯里，緊挨著一大片荒墳地，只隔了一道破墻。

等三人停在那扇銹得掉渣、爬滿枯藤的巨大鐵門前時，一股子荒敗氣直沖臉面。

大門緊鎖，上頭掛了把銹成一坨的鐵鎖。

圍墻挺高，還插著碎玻璃碴子，但墻皮早就大塊大塊脫落了，露出里頭青黑的磚頭。

從門縫往里瞅，院子里野草長得比腰還高。

“就這兒了。”王寶田熄了火，指著里頭壓低嗓門，“這廠子，早年是縣里的明星單位，產的果子罐頭還上過地區報紙。

后來不知咋了，連著出事兒，死了人。再加上經營不行，慢慢就沒人來了，徹底廢了。”

王大炮聽得后脖頸發涼，下意識往陳立青身邊靠了靠。

陳立青沒太當回事，他目光戳透那銹鐵門，看見的不是荒涼，不是鬼故事，而是一個現成的、藏著大潛力的工業攤子。

“王大哥，能進去不？”

“能！”王寶田從車斗里拎出把大號液壓鉗。

“嘎嘣”一聲脆響，那把象征舊年月的大鎖應聲而斷。

三人合力，推開那兩扇沉得像城門的鐵門。

“吱呀——”

門軸發出刺耳的長音，像頭睡了十年的老獸被硬生生攪醒。

一個完整的、巨大的、被時光忘了的廠子，就這么禿嚕在三人眼前。

院子極大，抵得上好幾個籃球場。

雖然雜草瘋長，但地是硬實的水泥地。

院子當間是棟三層高的主車間，紅磚墻，一股子蘇式味兒。

車間兩邊挨著倉庫、鍋爐房、配電室，還有棟二層辦公小樓。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走，進去瞅瞅。”

陳立青打頭，邁進了主車間。

車間里頭又高又空。日光從積滿灰的玻璃天窗漏下來，照出空氣里飛舞的百萬塵埃。

早就停了的產線，像條死透的鋼鐵巨龍的骨架，靜悄悄癱在那兒。

傳送帶上還散落著些銹透的罐頭瓶。

空氣里一股鐵銹混著餿果醬的怪味兒。

陳立青沒吱聲，只是走，只是看，用手輕輕摸那些冰涼的、蒙著厚灰的機器。

他腦子轉得飛快。

這地兒，能改成方便面生產線的主車間。

那邊空場，正好擺錢師傅他們要的車床鉆床。倉庫大小合適，能堆面粉和成品。

鍋爐房雖廢了，但架子還在，拾掇拾掇就能給油炸工序供上熱。

連那辦公小樓，都能直接當研發和管事的窩。

這地方，簡直是為他備好的現成老巢！

“王大哥，”他轉身看向也在四下打量的王寶田，開門見山，“這廠子，現在歸誰管？”

“縣輕工業局。”王寶田答，“因為死過人，名聲臭，一直沒人敢接，早成局里甩不掉的臭狗皮了。”

“成。”陳立青點頭，“那咱就去會會這位局長。”

……

安和縣輕工業局。

局長辦公室里，個戴眼鏡、看著文氣的中年男人，正一臉不耐地聽王寶田說明來意。

“王老板，你又來了？”局長推推眼鏡，口氣膩歪，“我跟你說多少回了，城西那罐頭廠是個火坑，誰接誰栽。你咋就不聽勸？”

“劉局長，這回不是我要。”王寶田笑笑，側身把后頭的陳立青讓出來，“是這位陳立青小兄弟，想盤下那廠子。”

劉局長這才正眼瞧陳立青。上下掃量這年輕人，眉頭擰更緊了：“胡鬧！你個小毛孩盤那么大廠子干啥？你有那錢嗎？”

陳立青沒直接答，從帆布包里掏出沓文件，還有個用紅紙包得方方正正的玩意，輕輕擱在局長辦公桌上。

“劉局長，您好。”他聲氣平穩，“這是俺們‘安康食堂’上個月，交縣稅務局的三百二十塊稅單。”

“這是跟紅星磚窯廠、縣建筑公司簽的長久合伙協議。”

“還有這個，是食堂開張時，縣醫院后勤科特地給開的‘衛生先進’表揚信。”

他每說一句，就往前推一份文件。

最后，才把那紅紙包也推過去。

“這點心，是食堂自個兒捯飭的。一點心意，您別嫌棄。”

劉局長臉色從起初的不耐，到吃驚，再到最后的肅然，統共沒用上一分鐘。

他瞅著桌上那一份份蓋著紅巴巴、沉甸甸的文件，又看看眼前這平靜得過分的半大孩子，心里明白，今兒是遇上真佛了。

“你……”他艱難開口，“你到底想咋樣？”

“我想的，簡單。”陳立青笑了，“劉局長，我知道，那廢廠子是您工作上個大包袱。”

“它不出效益，每年局里還得倒貼錢維護看管。”

“而我，能幫您，把這包袱，變成您的功績。”

他盯著劉局長的眼，一字一頓亮出他的陽謀。

“我，陳立青，愿以‘安和縣安康食品廠’的名頭，正式承包城西罐頭廠。”

“不要公家一分錢投，所有改造、進設備、招人，全我自個兒扛。”

“我給您，給輕工業局，立軍令狀。”

“一年內，我保這廢廠子重新點火，開工生產！”

“兩年內，我保給縣里解決至少一百號下崗工人的飯碗！”

“三年內，我保俺廠子上交的利稅，超現在輕工業局底下所有廠子加起來的數！”

這話，每個字都像炸雷，在劉局長心里頭轟響！

他傻看著這少年，只覺得在聽天書。

可對上那雙篤定得嚇人的眼睛，再瞧瞧桌上那摞硬邦邦的“實力證明”，他那顆早被年月磨僵的心，頭一回失控地狂跳起來。

“你……你說的，都當真？”

“白紙黑字，立據為證。”

劉局長沉默了。

好久，他才慢慢伸手，把桌上那紅紙包的“點心”拿過來，掂了掂。

很沉。

他沒拆，但知道里頭絕不是點心。

“小陳同志，”他抬起臉，擠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咱縣里，就需要你這樣有頭腦、肯干事的年輕企業家啊！”

“罐頭廠承包的事，我個人，原則上同意了。”

“具體咋弄，咱們……好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