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陳立青沒去食堂，也沒著家。

他一整天都泡在機械修造廠那破倉庫里，跟錢衛國頭對頭。

把那張方便面生產線的圖紙，每一個犄角旮旯都掰開揉碎，來回琢磨。

陳立青從“這東西咋賣”和“得花多少錢”的角度，往外掏各種刁鉆想法。

錢衛國總能從“這玩意兒咋造”和“這手藝咋弄”的根子上，給出又絕又省錢的解法。

這場硬碰硬的商量，直熬到天擦黑，錢衛國才意猶未盡地從兜里摸出張揉得發皺的紙頭。

“小陳老板，”他遞過來，眼神有點復雜，“這上頭，是我這些年帶出來最出息的三個徒弟。

也是咱廠里，除我之外手上活兒最硬的仨人。老大張峰，干車工的，性子穩，啥活兒都拿得起來。

老二李建軍，焊工，炮仗脾氣，可手上的焊槍使得出神入化。老三趙明，搞電的，腦子最活絡，一肚子機靈竅?！?

他停了下，嘆口氣：“人，都是實在人。手藝，也是頂好的手藝。

就是……我沒把握能說動他們從廠子里出來?！?

他知道自己是個光棍“瘋子”，能為了個念想豁出一切。

可他徒弟們不一樣，個個拖家帶口，端著國營廠的“鐵飯碗”，。

誰愿意跟個十八歲的毛頭小子，去干那沒影還可能沾上“投機倒把”邊的私活？

“錢總工，”陳立青笑了，接過名單仔細揣進兜，“挖人這活兒，我在行。

您只管幫我把人約出來，吃頓便飯就成?！?

……

當晚，安和縣面上最光鮮的飯館，“迎賓樓”。

二樓頂大的包間里，燈點得亮堂堂。

張峰、李建軍、趙明三個人，渾身不自在坐在鋪著雪白桌布的大圓桌旁。

他們是頭一回進這號只有縣里領導才來的地界。

桌上早擺滿了他們年節才舍得沾嘴的硬菜，燒雞、肘子、整條的紅燒魚……

可誰也沒動筷子。

因為主位上，除了他們師傅錢衛國，還坐著個面生得緊、年紀輕得過分的后生。

“師傅，您今兒叫俺們來，到底是有啥事？”性子最沉的張峰，憋不住先開了口。

錢衛國瞅了眼旁邊的陳立青，沒吱聲。

陳立青笑了笑，起身親自給三位師傅斟滿了酒。

“三位老師傅，別見外?！?

他聲音溫和，卻帶著股沉勁兒，“今兒請諸位來，沒別的事。就是想認識認識，順便，商量樁買賣?！?

他把早備好的、那張方便面生產線最核心的構造圖，在桌子當間慢慢鋪開。

“我叫陳立青。想做的買賣，就是這個。”

張峰三個都是行家里手。

目光一落到那設計精妙的圖紙上，眼神“唰”地就變了。

“這…這是……”

“全自動的吃食生產線?！标惲⑶嗫跉馄降?，“從和面到包好，全是機器自己轉。

真要造出來，一個鐘頭，起碼出一千包方便面?！?

一千包！

這數像記悶雷，把三個整天跟鐵疙瘩打交道的老師傅都震得倒抽涼氣。

“小…小陳老板，”性子最急的李建軍，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讓俺們看這個，是想……？”

“我想請三位，辭了廠里的工?！标惲⑶鄾]繞彎子，直接亮了底牌，“來我這，跟我一塊兒，把這鐵家伙，造出來！”

包間里霎時死靜。

三個人都用看瘋子的眼神瞪著陳立青。

扔了鐵飯碗？跟他個半大孩子，去鼓搗這聽都沒聽過的玩意兒？這不是失心瘋是啥？

“小陳老板，”張峰皺緊眉頭，話還算客氣，“俺知道您有能耐，也有錢。

可讓俺們辭工…這事…真不靠譜。俺們都是拉家帶口的人，得顧著一家老小?！?

“就是！”李建軍也嚷起來，“在廠里俺們是掙不多，可好歹是國營正式工，餓不著！

跟您干，萬一黃了，俺一家老小喝風去？”

“對，”腦子最活的趙明，問得最扎心，“再說，俺們憑啥信您？就憑這張紙？誰知道這東西到底能不能成？”

面對三人的嗆聲，陳立青半點不意外。

他只笑了笑，把那個沉甸甸的帆布包拎桌上，“刺啦”一聲扯開拉鏈。

嘩——

一捆捆嶄新挺括、還帶著油墨味的“大團結”，像道紅彤彤的瀑布，猛地瀉出來，眨眼就在桌子當中堆起座嚇人的錢山！

包間里再次死寂。

三個人盯著那由小一萬塊錢堆出來的、帶著股蠻橫勁的錢山，只覺得氣都喘不勻了。

“三位師傅，我懂，空畫大餅喂不飽人?！标惲⑶嗟穆曇粼谒漓o的屋里格外清楚，“所以，咱先嘮實在的?！?

他看向張峰，伸出一根手指。

“張師傅，您干車工，技術最全面，是咱往后的大拿。我給您的工錢，一個月，一百五十塊！”

目光轉向李建軍和趙明。

“兩位師傅，技術骨干。一個月，一百二十塊！”

“另外，只要三位今兒點頭，這桌上的錢，你們一人先拿五百，是安家費！”

“我再跟三位立個字據。我保準，就算這攤子最后沒成，你們的工錢，我照發一年！

一年后，要是還想回廠里，我托人走門路，把你們全須全尾送回去！”

轟！

這話像一串炸雷，把他們心里那堵“鐵飯碗”砌的厚墻，徹底轟塌了。

一個月一百五！一百二！

比他們現在三十多塊的死工資，翻了四五倍！

還白給五百安家費！

甚至連退路都鋪好了！

他們看著眼前這笑得平靜的半大孩子，只覺得像是在跟個能看透人心的妖孽打交道。

“三位師傅，”陳立青看著他們臉上狂風暴雨似的變顏變色，知道火候到了。

他沒再提錢，而是把那張生產線圖紙，輕輕推到他仨面前。

聲音變得極誠懇，帶著燙人的熱乎勁兒。

“錢，是墊腳的磚。我真正想請三位一塊兒干的，是這個。”

“我清楚，你們在廠里，有天大的能耐，也得日復一日修那些老掉牙的床子，車那些沒滋沒味的鐵疙瘩。

你們的手藝，你們的念想，都在那下班的電鈴里頭，一點點磨沒了。”

“可我這兒，不一樣。”

“我給不了鐵飯碗。但我能給你們一個親手造出個新玩意、叫人人都豎大拇指的機會！”

“我給不了官銜。但我能給你們‘開山元老’、‘技術臺柱子’的實在名份！”

“錢師傅，已經應了做咱這攤子的總工程師?！?

他看著三人，最后，穩穩伸出手。

“現在，我，陳立青，以未來廠子的名頭，正式請三位入伙?！?

“你們，跟不跟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