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立青的話音在空曠破敗的倉庫里落下，帶著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分量。

錢衛國僵在原地，像尊生了根的泥塑。

他的目光在那張畫滿了線的圖紙和桌上那厚厚幾沓“大團結”之間來回挪動，像是被什么東西燙著了。

他那雙擺弄了一輩子鋼鐵、布滿老繭和疤痕的手，此刻卻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他不是沒見過錢。

八級鉗工的工資，比廠長還高出一截。

可他這輩子從沒見過有人用這種方式，把錢和一張能顛覆他幾十年認知的圖紙，就這么一塊兒推到他面前。

這不是求他，更不是可憐他。

這是一種他從未經歷過的、平起平坐的看重和托付。

他想起過去十幾年。

想起他每次把熬了多少夜畫出來的改進圖樣，小心遞到領導桌上，換來的總是不耐煩的揮手和看傻子似的眼神。

想起他在車間里因為摳技術細節、不肯湊合，被工友笑話“魔怔”、“錢瘋子”，一個人蹲在角落吃冷飯。

想起他偷偷拆了廠里報廢的床子想搞試驗，結果被全廠通報，差點連飯碗都砸了。

他所有的能耐、所有的念想，在這套論資排輩、死氣沉沉的規矩里。

被一點點磨沒了光彩，最后變得跟這倉庫里的廢鐵一樣，銹透了，沒人要。

而現在，眼前這個才十八歲的后生，卻用種他想都沒想到的法子，把一把鑰匙，塞到了他手里。

一把能打開新路子的鑰匙。

“你……”錢衛國終于擠出點聲音，嗓子啞得像破鑼，“你……為啥非得是我？”

“因為，全安和縣，就您一個能看明白這圖。”陳立青答得干脆利落，“也因為這活兒，只有您能把它從紙變成真的。”

“你就不怕……我真就是個瞎折騰的瘋子？不怕你這八千多塊錢，全被我砸水里，連個響都聽不見？”

錢衛國盯著他，眼里那團火苗后面，頭一回露了點怯。

“我不怕。”陳立青搖頭，眼神清亮又篤定，“我信我自個兒的眼力。

就像我信，是金子，就算掉糞坑里撈出來，它還是金子。”

“錢師傅，我要找的不是個光會聽話干活的匠人。

我要找的，是能跟我一塊兒，趟出一條新路的，自己人。”

這話像記悶錘，一下子砸碎了錢衛國心里那堵用自卑、猜疑和孤單砌起來的厚墻。

他慢慢走上前。

沒看那堆錢，卻伸出還在發顫的手，極輕地摸上那張圖紙，像摸一件丟了多少年又找回來的傳家寶。

好久，他才慢慢抬起頭，看著陳立青。

那雙渾濁的老眼里，頭一回滾下兩行燙人的淚，混著半輩子的憋屈和此刻的激動。

“行。”他就沙啞地吐出一個字。

一個字，比秤砣還沉。

陳立青笑了。

他知道，往后要撐起他那盤買賣的頂梁柱，這就算立住了。

……

接下去個把鐘頭，這“立字據”的場面，眨眼就變成了頂頂較真的“技術碰頭會”。

錢衛國整個人像脫胎換骨。

不再是那個陰郁頹唐的“錢瘋子”，成了個渾身冒精氣神的“總工程師”。

他拉著陳立青，趴在那張巨大的圖紙上，眼神里，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技術狂熱。

“小陳老板，你看這里！”他的稱呼，已經不自覺地變了，“這個面餅風干的流程，圖紙上說要用熱風循環。

我覺得，可以改進！我們可以利用廠里廢棄的鍋爐管道，設計一套水循環恒溫系統。

這樣不僅能耗更低，而且風干的效率和均勻度，至少能提升三成！”

“還有這里！切刀的材質！圖紙上要求用高速鋼，太浪費了！而且容易磨損！

我知道一種鉻釩合金的配方，是我以前自己瞎琢磨的，只要在普通碳鋼里，加入……”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那些在別人聽來如同天書般的專業術語，從他嘴里出來，倒像唱戲一樣順溜。

陳立青安靜地聽著，時不時地，從一個“產品經理”的角度，提出一些關于“用戶體驗”和“成本控制”的問題。

“錢師傅，您這個想法很好。但是，水循環系統的初期投入成本，會不會太高？我們前期的資金，很緊張。”

“不會！”錢衛國大手一揮，無比自信地說道，“材料，廠里的廢品堆里，都能找到！

我只需要幾個信得過的徒弟，給我打下手，半個月，我就能給你把整套系統攢出來！”

一個心里裝著幾十年見識的老魂，一個被時代埋沒了半生的工業匠人。

倆差了幾十歲的能人，就在這堆滿廢鐵的破倉庫里，對著張圖紙，你來我往，說得熱火朝天。

他們討論的，不再僅僅是一條生產線。

他們討論的，是一個即將誕生的，工業奇跡。

直到夜幕降臨，這場激烈的討論，才終于告一段落。

錢衛國看著那張已經被他用鉛筆，標注得密密麻麻的圖紙。

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臉上，洋溢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酣暢淋漓的滿足感。

“小陳老板，”他看著陳立青，鄭重地說道，“給我一個月的時間。”

“一個月后，我會給你一臺，比圖紙上畫的，還要好用十倍的，樣機！”

“好！”陳立青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知道，這把賭對了。

他看著眼前這衣裳襤褸、渾身油污卻精神頭像換了個人的老師傅，明白自己這是從土里，給這時代，也給自個兒，刨出個真寶貝。

“錢總工，”陳立青的稱呼也變了，“打今兒起，您就是咱這攤子頭一任總工程師。

技術上的事，您一人說了算。我就一個要求。”

“你說。”

“我需要您，立馬拉個單子，寫上您最信得過、手藝最硬的徒弟名。

我得最快速度，把咱這家底的頭一班技術骨干，湊起來。”

錢衛國聽了先是一愣，接著眼里“唰”地爆出團極亮的光。

他明白了，這少年要的從來不是幾個干活的。

他要的，是支能跟他一塊兒，闖出名堂的，子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