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和縣機械修造廠，窩在縣城西邊。

典型的八十年代國營廠子模樣。

高聳的紅磚圍墻，墻皮大塊大塊地往下掉，早年用白灰刷的“安全生產”標語，早就被風雨啃得模糊不清。

陳立青背著那沉甸甸的帆布包，站在廠子銹跡斑斑的大鐵門外，沒急著進去。

他看著那些穿油膩藍工服、推著二八大杠、三五成群慢悠悠晃出大門的工人。

他們臉上大多蒙著一層日復一日的麻木，看不出多少活泛氣。

這，就是這年月的常態(tài)。

鐵飯碗端得是穩(wěn)當，卻也像口溫吞水，慢慢熬干人的心氣。

但就是在這樣一種環(huán)境下，陳立青卻十分清楚，就在機械廠這片死氣沉沉底下，藏著一頭真家伙——

一頭真正的、因為生不逢時而被磨平了爪牙的猛虎。

錢衛(wèi)國，錢師傅。

一個在后世網(wǎng)上，被不少工業(yè)迷當成“傳說”念叨的名號。

他是建國后最早那批技術工人，也是整個江淮省都數(shù)得著的“八級鉗工”。

“八級鉗工”是啥分量？

在這年頭，這四個字，就是手藝頂天的代名詞。

憑一把銼刀，一根劃針，一雙手，不用任何精密機床，就能搗鼓出精度嚇人的零件。

這手藝，近乎于道，是“工業(yè)里的魔法”。

上輩子，陳立青在翻縣志時，偶然瞥見過關于錢衛(wèi)國的一小段。

信息記的很短：錢衛(wèi)國，安和縣機械修造廠八級鉗工，性子孤拐，不愛說話。

因老提些“太超前”的技術改造想法，被當成“胡思亂想的瘋子”，一直受排擠，沒被重用過。

九十年代初廠子改制，他因“思想舊、不聽管”頭一批下崗，最后窮困潦倒，喝酒喝壞了肝，憋屈死了。

而他那些被扔在角落吃灰的“空想”圖紙，二十年后，幾乎全成了真。

每回想到這，陳立青都覺著心口發(fā)堵。

這是個被活活耽誤了的天才。

這輩子，陳立青要做的，就是把這根被丟在一旁的“頂梁柱”，重新立起來，讓他撐起自己將要搭起的臺子！

陳立青沒走正門，繞到廠子側邊。

從兜里摸出兩根“牡丹”，遞給了墻根底下下棋的兩個老頭。

“大爺，跟您打聽個人?！彼跉馔蜌?，“咱廠里，是不是有個叫錢衛(wèi)國的錢師傅？”

“錢衛(wèi)國？”一老頭抬起頭，渾濁眼里掠過一絲古怪，“小伙子，你找那‘錢瘋子’弄啥？”

“錢瘋子？”

“可不就是他！”另一老頭也湊過來，壓低聲，“那就是個魔怔的！

不好好干活，整天貓車間角落里，鼓搗些沒用的瓶瓶罐罐。

前兩年還發(fā)癔癥，說要搞啥‘全自動’的齒輪機，把廠里幾臺廢機床都拆了，結果呢？

忙活半年，弄出一堆廢銅爛鐵！為這，廠里差點把他開了！”

陳立青聽著，心里卻是一動。

全自動齒輪加工機？

他清楚，這在八十年代初，純屬想屁吃。

但這正好說明，錢衛(wèi)國腦子里那點東西，早就甩開這時代八條街了！

“那…錢師傅這會兒一般在哪能找著？”

“這鐘點，他準沒回。”老頭撇撇嘴，朝廠子里最破敗的旮旯一指，“肯定又窩在他那‘廢鐵洞’里。

就那兒，早先的老倉庫，八百年前就沒人去了?！?

“謝了您吶，大爺?！?

陳立青道了謝，轉身就朝那廢倉庫走。

倉庫位置偏，四周荒草長得半人高。

門窗玻璃早碎干凈了，只剩空框子。

還沒走近，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就從里頭傳出來。

陳立青放輕腳步，湊到窗邊，悄悄往里看。

只見空曠的大倉庫里，堆滿了各式各樣生銹的、奇形怪狀的鐵疙瘩。

正中間，一個頭發(fā)花白、身板精瘦、套著身油污工裝的男人，正背對著他。

趴在一臺看不出模樣的機器上，手里攥著把銼刀，全神貫注地打磨一個零件。

他的動作不快，卻帶著種獨特的、好像和手里家伙事長一塊了的韻律。

每一下推銼，都又準又穩(wěn)，帶著股沉勁兒。

陳立青沒吭聲打擾。

他就在窗外，靜靜看了十來分鐘。

他看見的那個人，哪是外人口中的瘋子？

他看見的分明是個正拿自個兒性命跟鋼鐵嘮嗑的，匠人！

直到那零件被打磨得锃亮反光，錢衛(wèi)國才直起腰，長長吐出口濁氣。

他拿起零件，對著光仔細瞅，那眼神，像在看一件絕世寶貝。

就在這時，他好像察覺到啥，猛一回頭！

那是雙啥樣的眼睛?。?

布滿血絲，透著疲沓，可眼底最深處，卻燒著一團近乎瘋魔的、對技術鉆到極致的癡狂！

當他看見窗外的陳立青，那眼里立刻塞滿了警惕和不耐煩。

“你誰??？鬼頭鬼腦擱這兒瞅啥？！”他聲音沙啞，冰碴子似的能凍人。

陳立青沒被他嚇住。

他平靜地從窗外走進來，然后從那倆沉甸甸的帆布包里，掏出一樣東西。

不是錢，也不是煙酒。

那是一張畫滿了復雜線路和機械結構的大圖紙。

他沒說話，只是把那張圖紙，在倉庫中間唯一干凈的空地上，慢慢鋪開。

錢衛(wèi)國本來不想搭理這生瓜蛋子，可當目光無意間掃到圖紙內容時，他那雙死水似的眼睛驟然縮成了針尖！

他像頭被捅了窩的豹子，一個箭步?jīng)_上來，死死釘在那張圖紙上！

那上面畫的，是一臺他從未見過、甚至想都不敢想的機器。

進料、和面、壓片、切絲、油炸、冷卻、包裝……

所有工序，竟被一套精妙絕倫的齒輪和傳送帶，嚴絲合縫地串在了一塊！

這…這是……

“全自動…方便面生產線…構想圖。”

陳立青的聲音，平靜地在他耳邊響起來。

錢衛(wèi)國猛地抬起頭，死死盯著眼前這半大少年。

那雙燃著火的眼睛里，頭一次爆發(fā)出打骨子里鉆出來的、極致的震驚和無法相信。

他身后那臺用無數(shù)廢鐵零件拼湊起來、耗了他半輩子心血的“全自動齒輪加工機”。

在這張圖紙跟前，頓時成了小孩過家家的玩意兒，幼稚得可笑。

“這…這圖紙是你畫的？！”

陳立青笑了。

“不，這不是我畫的?！?

“這是我，為您準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