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赤寧城內住著的凡人、散修、各宗門使者都知道一件事。
就是進城時被赤陽宗外門弟子帶領著,那是去找房舍入?。灰潜活I著走過赤寧城千百房舍駐地,繼續往深了走,那就是惹上了事情。
放在往常,肯定有人站在主道兩旁,夾道歡送,俗稱看熱鬧不嫌事大。
只是今日,在房舍駐地蠻橫慣了的四位外門弟子卻顯得灰頭土臉,跟在這幾人后頭的“嫌犯”倒是器宇軒昂。
一時間,各形各色,站好了位置要看熱鬧的人,紛紛不知該不該起哄。
就這樣,江殊在四個外門弟子的帶領下,過了房舍駐地,繼續往深處趕路。
在江殊身后,依舊跟著沈灼,只是還有一個畏首畏尾的朱立。
朱立頭都不敢抬,唯恐在人前丟了老祖的臉,就算此處已無人哂笑于他,他也是不敢抬頭,不怕人恥笑,如今該怕的是同他坐了一路車的江殊。
這位道友,不對,這位高人手段通天啊,敢在赤寧城中對赤陽宗弟子動手,而且幾個蠻橫跋扈的赤陽宗弟子還只能低眉順眼地順從,將他們治得服服帖帖。
這叫朱立如何不去懼怕,如今他心中只想著兩件事。
第一,在來的路上,自己有沒有得罪過這位彬彬有禮的道友。
第二,還能活著回來嗎?
朱立對花錢消災是沒什么異議的,在赤寧城中沒有異議,在正光縣時也沒有異議,大不了再挨一巴掌。
本來,挨了一巴掌后,朱立的麻煩已經結束了,如今他仍然要隨著去內門,是江殊邀請他前去對峙的。
瞧見江殊的神通,記起路上的相處,朱立并沒有想著拒絕,直到在一片迷蒙之中走了幾里地后,這才想起自己是去拂赤陽宗臉面的。
腳下一軟,就要撲跪在地,卻有一陣浮力生于膝下,將他攙起。
過了一陣云浮煙籠之地,便到了赤陽宗內門的赤陽峰。
赤陽峰并非赤色,而是四時如一的蒼翠之色,彰顯此地鐘靈毓秀,靈氣豐沛。
在五千年前,如此規模的宗門駐地遍布八方,如今,只有底蘊深厚的宗門,才能占據一處。
天門崩塌,靈力枯竭的影響,由此可見一斑。
此地也有護衛山門的弟子,與赤陽城外的護衛不同,此地盡是赤陽宗內門弟子,按月輪值。
神峰護衛自然認識幾位很有名氣的外門弟子,尤其是麻子臉的師弟,很懂人情世故,內門弟子對苦心修煉難免覺得枯燥,總得找外門弟子尋些樂子。
“師弟,這是……”
麻子臉剛要求救,卻口不能言,江殊緩緩上前一步,敬拜一揖。
“這位道友,是在下不識規矩,在山下沖撞了幾位道友,此番前來,正是入門請求責罰?!?
麻子臉生無可戀地點點頭,江殊將他們攔住的時候,確實是這么說的。
至于是不是這么想的,麻子臉想都不敢想。
不過內門中自有高人,豈能拿不下一個為非作歹之徒?
如此想著,幾個外門弟子左右對視一番,心意相通,登山也不覺得絲毫疲憊。
護衛山門的內門弟子雖見幾個師弟有些古怪,可探查一番,跟隨其后的三人,不過是兩個凡人與一個看起來不太明事理的凡修,也便放行了。
一行人攀上登山石階,一連踏了一千級,便來到一處草堂。
草堂造得簡易,卻不簡陋,稱其素凈簡樸再合適不過。
草堂無門,只在南墻上挖了一孔門洞,在門洞東側,則是有一處尺方窗口。
窗口門洞之間,并列而起的木板之上,掛了一塊木牌。
“行事處”。
麻子臉往門口處一探手,便與身旁三位外門弟子步入其中。
江殊緊隨其后,心中坦然無懼,沈灼則是四下打量著轉著圈跟在江殊后頭,朱立低著頭,扥了扥身上濕透的衣衫,也鉆了進去。
草堂內只有一位發須皆白的老者,神情怡然,正借著一點浮于身旁的明光,讀著一本紙頁散碎的書本。
見來了人,老者面色變得凜然,不慌不忙坐正身形,合上書頁,身旁明光驟然放大,先將面見他人的聲勢提到滿處。
弟子間有些交情實屬正常,這位一眼便能看出在宗門內有些地位的老人自然不會看得起外門弟子,只緩緩問道。
“有何事?”
江殊將草堂內的事態一覽無余,所有人的神情舉止盡數了然于心,便伸手捏了個解字訣,卸去了施于四位外門弟子身上的禁言咒。
四個外門弟子如釋重負,大氣都不敢喘一聲,便撲跪在地,齊聲喊道。
“李長老,還望速速將這三人拿下,這三人在房舍駐地,不尊法紀,不服管教,如今更是挾持我等進山,實乃邪修!”
“邪修?!”
李長老陡然失聲,顯然是被四人的信口雌黃嚇了一跳,再轉頭一看氣定神閑、神游天外、戰戰兢兢,各有特色的三人,心中又安定下來。
“豎子信口開河!”
邪修入宗,還能入到內門神峰。
若情況屬實,干脆把他李老頭的腦袋摘去算了。
饒是李長老知道四人夸大其詞,可也知道這三人絕非善類,臉上滿是警惕。
這番鬧劇雖是讓當下空氣一凝,倒也沒脫離江殊的掌控,他展顏一笑,打破緊張起來的氣氛,緩緩說道。
“在下江殊,瀾安郡青陽縣散修,在山下時,不服貴宗法紀,沖撞宗門貴人,特來請罪。”
“還請李長老依法行事?!?
聽聞江殊一言,再看江殊說話時一派溫潤如玉的君子情態,李長老心中已經將暴力沖突的可能性掐去。
只是江殊操控外門弟子闖山是真,江殊神通匪淺是真,李長老心中警惕絲毫不減。
只不過,他也有了應對之法。
“這位道友闖山的行徑雖是莽撞,料想也有緣由,不如靜心而談,莫起沖突?!?
江殊沒有料錯,這位李長老并非莽夫,所說建議正合江殊心意。
“如此甚好,還請李長老費心?!?
“既然如此,幾位且候在此處,老夫前去請護山執事來此,具體緣由,道友可告知執事。”
“勞煩李長老了?!?
相言一番,李長老便放心地將江殊三人留在草堂中,取了一塊令牌,獨自去了。
事態至此,皆在江殊的掌握之中,看向地上長跪不起的四位外門弟子時,絲毫沒有因為方才妄言而有所不滿的神態。
在江殊看來,這四人顯然沒有意識到一件事情。
就是世間之盟約,皆是由實力差距結成。
弱者依附強者,如外門弟子依附于內門弟子,靠的是賣,賣自己,賣他人,取得強者樂,護得弱者安。
強者制衡強者,如江殊制衡李長老,靠的是強力,兩相制衡之下,取得兩相歡喜。
至于這四個人,在被江殊解咒后,便失去了與李長老結盟的資格。
這四人一動不動,活將自己變成石像,靜待風雨雷電落到頭上。
江殊靜靜等著,不多時,李長老便回歸草堂,引來一位身披赤線銀鱗軟甲的女子。
女子身形修長,幾與江殊同高,將一頭長發扎得很高,用一條暗紅頭繩扎起。
肩上盤頸將肩頸護住,使人辨不出身形,又能將一臉冷艷襯得愈發高不可攀。
云紋修飾的胸甲腹吞下,是暗紅色的練功服,亦將女子身上最為柔嫩之處護住,肩吞披膊護臂一應俱全,庇護手臂肩頭,也將女子纖細之身襯得有幾分威嚴。
腰下裙甲庇護雙腿,亦將身后柔媚曲線掩去。
如此一身絹甲,不為防護,只為威勢。
女子提了一桿紅纓槍,踏入草堂,四下一看,目光流轉到沈灼身上停滯一下,便注目于江殊身上。
江殊也不落下風,嘴角帶笑地與秦虹對視。
這么嚴肅的場合,江殊也不想笑的,可是一團懸浮于秦虹周身的清靈氣,讓他實在忍不住輕笑。
劍走偏鋒,沒想到還刺中個大的。
秦虹見江殊盯著自己看,便眨眨眼將目光落在別處,心中暗自啐了一口。
輕浮之人!
只是礙于上宗執事的威嚴,未曾發作。
李長老本著公事公辦,盡早解決的原則上前搭線,兩相介紹。
“江殊道友,這位是赤陽上宗本月的護山執事,秦虹執事。”
“執事,這位便是闖山的江殊道友了?!?
左右講完,便歸于舊座,復讀起書來,不再過問堂內之事。
秦虹上前一步,手中長槍點地,出言問道,聲音清冽。
“可是閣下闖入山門?”
“正是。”
“李長老與我言說,閣下在山下不尊宗門法紀,是為何故?”
江殊等著女子提及此事,聽聞秦虹所問,正合心下所想,便如實答道。
“不知秦執事所言,是何法紀?”
“自然是聽從宗門弟子管理,嚴禁惹是生非的法紀。”
“若是此條法紀,在下進城便依赤陽宗弟子帶領,入住山下房舍,也如數交了房錢,并未有絲毫不尊?!?
“閣下倒是巧舌如簧!既然并非不尊此條法紀,又是哪條?”
“若如實說來,在下違逆的,應是給赤陽宗弟子敬奉庇護銀錢的法紀吧?!?
一言一語間,事態起了微妙的變化。
秦虹薄唇一抿,劍眉輕豎,清秀五指攥在長槍身上,攥得五指發白,說不出話。
李長老忍耐不住輕咳一聲,驚得身旁照明亮光一顫,連忙清清嗓子。
地上跪著的四人將腦袋抵在地上,一言不發,只見四肢抖動。
幾人心中所想,各有不同,李長老心有不安,是因知曉自己將一件難纏的事,交由秦虹,頗感愧疚。
地上跪著的四人想的是這下完了。
秦虹所想,沒想到這儀表堂堂的輕浮之人,心思竟如此縝密,上來就給她一個下馬威,當即對其刮目相看。
她是第一次當護山執事啊,怎么就遇上這么難纏的事情!
這下驅趕闖山歹人,變成了維護宗門聲譽。
可我是武將啊!
秦虹不露痕跡地刮了李長老兩眼,復開口道。
“赤陽上宗絕無此等敗壞宗門聲譽的法紀,還望閣下詳說?!?
江殊便將今日所遇之事盡數說來,說罷便指了指麻子臉弟子腰間的錢袋子。
沈灼見狀,連忙用劍鞘在錢袋子上點了兩下,其中傳來點點銀子碰撞之聲。
如此,算是給師尊幫場子了。
“秦執事,在下與有人朱立剛入住房舍,便有人在千百間房舍內,精確無誤地找上門來,不問緣由便討要庇護銀錢,饒是友人心懷友善之心,如數奉上銀錢,卻也少不了一頓打,不知這幾位赤陽宗弟子,遵守的是哪條法紀?”
江殊字字句句點中要害,一言一語間提示秦虹山下外門有所蹊蹺,疏密有致。
能幫秦虹想到的地方,江殊已經盡量提到,不知對消解秦虹心下困苦之事有無幫扶。
秦虹聞言,心中想的還是維護宗門聲譽的事情,上前兩步,輕抬穿著銀線螭龍紋的腳一踢槍身立地處,便如臂使指般,將長槍轉了個身,將寒意森然的槍頭對準地上四人。
“江殊道友所言,可是真的?”
那麻子臉不敢抬頭,只將鼻子抵在地上,做著最后反擊。
“非也!錢袋中的銀錢乃是我私有之物,也未曾與那人動手!”
朱立蜷縮在一旁,臉上痕跡未消的掌印又火熱起來。
他娘的!老子先人被你們打死,老子給你錢還要挨你打?
公理何在!
朱立心頭憋了一股氣,滿懷怒氣地從江殊身旁擠出,一個滑跪來到秦虹面前,抬起那麻子臉弟子的手,抵在自己臉上。
心頭氣畢竟只是一口氣,朱立不敢口出狂言,來來回回貼幾下,算是說明意思。
掌形與掌印無異!
江殊心中松一口氣,勞心費力將朱立帶來,總算沒有白費力氣。
鐵證如山,秦虹也沒什么護短的理由。
她本就是武修,心中所堅守的乃是公義正道,向來痛恨恃強凌弱之人。
就算是為了宗門名聲,此時也斷不可藏私,否則會影響到以后修行。
“你們四人,且自投身到宗門大獄中去?!?
“若要喊冤,去與司獄使取喊!”
“若要逃,本執事便親自尋你們?!?
“生死自由爾等自作定奪?!?
對四位赤陽宗外門弟子做完審判,秦虹便來到江殊面前,將長槍立于旁側,抱拳行禮。
“江殊道友,此等罪事,乃是宗門弟子所為,被索取之銀錢,定當奉還,下山外宗中所藏污穢,神峰自當派人清除,若道友有消息還望告知。”
“赤陽上宗不忘道友義舉?!?
江殊聞言,在心底嘖了一聲,這話聽起來有些威脅之意啊……
秦虹萬萬沒有這個心思,她心中萬分感謝江殊為她提點出此事來歷,所作出的裁決,不過是依照江殊點明之處,作出基本的答復。
她第一次當護山執事,又不是打打殺殺的任務,能有江殊助力,乃是萬幸。
慶幸之余,已將初見時,江殊含笑打量之事,看作掌握她自己性情之舉動,在心中將江殊視作前輩高人。
“江殊道友若還有其他事情,我定當傾力相助,以作此番鬧劇的補償。”
江殊是略有失望的,秦虹周身的清靈氣并沒有如他所愿,化作靈力,而是依舊存在,不為所動。
看來這個看似憨直的武修姑娘,心中還有別的困苦,倒不是一根筋心思淺的姑娘。
既然意外之喜沒有達成,那么就按照事先預定好的路線來吧。
怎么說,也算是和內門搭上線了,以后有機會,再來收服這一縷清靈氣也不遲。
“既然秦執事如此說了,在下也只好將貿然闖山的真實意圖告知,以求秦執事相助一番。”
秦虹心中正苦惱著。
自己剛剛對待江殊的態度如此惡劣,江殊不計前嫌,還能出言相幫,自己又根基淺薄,實在不知如何回報江殊,聽聞江殊主動提出,也是面露欣然之色。
“江殊道友請講,我定當不遺余力?!?
“先謝過秦執事了?!?
“在下此番闖山,為的是尋見久明真人,如今有一件來自真人唯一親傳弟子的信物,要交由真人,在下如今暫居山下,苦于求見無門,還望秦執事引薦一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