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漫過書店門檻時，沈硯發現窗臺上多了個玻璃小瓶。瓶身細細巧巧的，里面插著三兩支玉蘭新蕊，嫩白的花瓣還沾著晨露，像是剛從枝頭摘下的月光。瓶身貼著張泛黃的糖紙，邊角都卷了毛，上面印著“清和牌”三個字——陳老先生前幾日還念叨過，這是當年苗圃旁小賣部獨有的糖，林秀總愛揣幾顆在藍布衫兜里，見著來幫忙松土的孩子就塞一顆，說“甜絲絲的，能長力氣”。

沈硯輕輕把瓶子挪到玉蘭筆旁，筆桿上1955年的刻痕被晨光曬得暖融融的，映著新蕊的影子在桌面上微微晃動，倒像是舊時光伸出手，正托著新花苞一點點往上長。

柜臺下的木箱不知被橘貓扒開了條縫，露出半本線裝的舊畫冊。封面是磨得發亮的藍布面，沈硯抽出來時，紙頁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像是藏了幾十年的故事在輕輕嘆氣。首頁畫著個扎羊角辮的姑娘，粗布衣裳洗得發白，正蹲在苗圃里給玉蘭澆水，辮梢垂在土壟上，沾了點泥星子，旁邊用鉛筆寫著“秀 1954”。翻到中間，一張褪色的照片“啪嗒”掉了出來，背面用藍墨水寫著“清和小學首屆畢業生”，字跡洇了點，卻依舊看得清。照片里十幾個孩子擠在老玉蘭樹下，灰撲撲的臉蛋上都是笑，最矮的那個男孩舉著片玉蘭葉，葉形彎彎的，竟和小禾昨天畫在畫冊上的一模一樣。

蘇晚來送新烤的玉蘭餅時，竹籃里還拎著個鐵皮餅干盒，印著“為人民服務”的紅漆掉了大半?！笆钦硗馄耪聊鞠鋾r找著的，”她掀開盒蓋，一股舊紙的氣息混著淡淡的玉蘭香漫出來，里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信，信封上都蓋著“清和鎮”的郵戳，年份從1965到1980，紅的、黑的，像一串串凝固的時光。“寄信人叫沈硯，”蘇晚拿起最上面那封，信封邊角都磨圓了，“你祖父的小名，我外婆總說，他寄信時愛往里面夾玉蘭葉，說這樣字里就帶著家鄉的味兒?！?

沈硯拆開信，信紙是糙糙的毛邊紙，上面的鋼筆字有力道，卻在結尾處輕輕柔柔的：“今日苗圃的玉蘭又發了新芽，小柱子說要學畫，等他畫好了，就寄給你看……”信里果然夾著片干玉蘭葉，展開來，葉面上用鋼筆細細描著小小的籬笆，籬笆盡頭畫著顆歪歪扭扭的星星，旁邊寫著“等孩子們回來，就摘最大的那朵花”。

午后的陽光把老玉蘭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條軟軟的毯子，正好覆在陳老先生新帶來的木牌上。木牌是用當年苗圃的舊木料做的，邊緣還留著被斧頭劈過的痕跡，正面用紅漆刻著“清和故事續”，筆畫里還嵌著點土黃色的木屑；背面釘著圈細麻繩，繩上系著十幾個小木塊，每個木塊上都用墨筆寫著名字——有阿明、小禾、安安這些常來書店的孩子，還有幾個陌生的名字，旁邊用小字標著“1978年遷走，2024年歸鄉”。

“昨天在橋頭碰到老王家的孫子，”老先生摸著木牌上的紋路，指腹蹭過那些深淺不一的疤，“說要把他爺爺當年在苗圃挑水的事畫進畫冊里，還特意要了塊木料，說要刻上自己的名字。你看這木紋，一圈圈的，和登記冊上那株玉蘭的年輪，能對上呢?！?

孩子們涌進來時，像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麻雀，每人手里都舉著片新鮮的玉蘭葉。小禾的葉子上畫了條彎彎的時間線，線上串著玻璃彈珠、搪瓷茶碗、玉蘭筆，最后停在一片帶著露珠的新葉上，用彩筆寫著“我們的故事，從這里接著長”；安安的葉子上拓著新苗的葉脈，青綠色的紋路像張細細的網，旁邊用蠟筆補了朵玉蘭花，花瓣里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是她從陳老先生那里聽來的老故事，“林秀奶奶的糖紙”“沈爺爺的信”“苗圃的老井”；阿明舉著片特別大的葉子，上面貼著張打印的照片，是現在的清和鎮，柏油路干干凈凈，書店門口的紅燈籠在風里晃，新栽的玉蘭苗已經抽出了第二片新葉，嫩得能掐出水來。

沈硯鋪開新的宣紙時，硯臺里的墨正泛著溫潤的光，是今早用新摘的玉蘭花瓣調的。他想起祖父日記里的話：“墨要摻著陽光磨，才能寫出帶溫度的字?！碧峁P時，橘貓不知從哪兒跳上書桌，尾巴一甩，把那片系著彈珠的“小禾葉”推到他手邊，葉尖的玻璃彈珠映著光，在紙上投下小小的亮斑。

他便借著那點微光寫下：“今日，1965年的信落在2024年的葉上，老木料的紋路里長出新名字，孩子們的彩筆正把舊時光，一點點描成帶著露水的新顏色。老玉蘭樹的影子里，新苗的根須在土里悄悄伸，像是在和幾十年前的老根握握手?！?

字跡干了的時候，窗外的新苗突然抖落了片新葉，乘著風慢悠悠飄進窗里，正好落在那本舊畫冊的空白頁上。沈硯伸手去撿，發現葉背粘著顆細小的玉蘭種子，圓滾滾的，想來是風從老樹上帶來的。他找來小鏟子，把種子埋進陶土盆的邊緣，看著濕潤的泥土慢慢把它裹住，像個藏在時光里的約定。

暮色漫上來時，蘇晚煮的玉蘭茶又滾了，咕嘟咕嘟的，茶香混著孩子們的笑聲從書店飄出去，順著街檐往遠處蕩。沈硯把新寫的那頁紙夾進祖父的日記，忽然發現日記的最后幾頁不知何時被人畫滿了小小的玉蘭花，紅的、粉的、白的，每朵花里都有個名字，最末一朵的花瓣上，有個稚嫩的筆跡寫著：“未完待續——給明天的小朋友，記得要給玉蘭澆水呀”。

他往茶碗里添水時，看見碗沿沾著片新落的花瓣，轉著圈兒往下沉。抬頭望向窗外，老玉蘭樹的枝椏在暮色里輕輕晃，新苗的影子正和它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像兩只手，正慢慢把時光的線，一圈圈纏成一個溫暖的結。

而書店的燈，會一直亮著。就像那株老玉蘭，年復一年地開花，等著每個愿意坐下來的人，在茶香與墨香里，把清和的名字，再寫一段，又一段?；蛟S明天，會有個背著書包的孩子推門進來，帶著片沾著晨露的玉蘭葉，說要接著畫那些沒講完的故事呢。